太子没有发现他的话引出皇帝的“过头”响应,见皇帝喝茶的姿势稍猛——有失贵人品茶的体态,是那种一杯为品三杯就牛饮的形容。转动心思的太子以为皇帝口渴,也是的,刚见过岳父忠毅侯不是吗?虽然没有骂上半天,但有人生气就虚火上升,口干舌燥也是有的。
雕刻西番莲纹的条几上,摆着瓷白如玉的茶具,上面红彩熠熠灿烂。
太子倒一碗双手捧住,送到皇帝面前:“父皇请再用一碗,儿臣陪您去母后宫中。”
皇帝干瞪着眼想想,他都没力气跟袁训生气,让太子紧追不舍暂时性的也拿不出主意,是一种选择性的没有主张。
他对皇后,是扶持太子在前,就不会过于冷落她在后。反正皇后也干涉不了皇帝纳新宠,又年节里让加寿和太子送过去成习惯。眼看今天躲不过去,皇帝心想答应他也好,答应太子,太子就不会再说什么皇后夸自己有情意的话。
摆摆手,索性茶也不喝:“那就走吧。”太子大喜,跟在他后面出殿门,父子上了宫辇。
就在忠毅侯又宣扬他房中别无宠幸的时候,皇帝往皇后宫里去,他会担心别人误会他支持忠毅侯吗?
这位皇帝想来不会。
他少年从政,太子党名闻天下,不但有太上皇的很多默许,也有他素有主见,不受别人左右。
今年宫中进新宫女,又正在跟袁训生气,打算赐给太子一批的人后,自己再好好纳两个的皇帝,认为自己现在前往皇后宫中,既不让太子继续膈应,也是表面上做出安抚皇后的举动,也同时安抚柳家,也昭告天下人,太子依然是他的太子。
他就一面端坐辇中,一面在心里还跟袁训在生气,一面并不担心他此时往皇后宫中,会有人认为助长忠毅侯的胡言乱语。
他没有跟太子说话,怕招出他再一堆的话来。太子也没有再说,只顾去欣喜,还忘记另一件重要的事,没有暗示随行的太监先行往皇后宫中报信。
皇后闻报时,宫辇已到宫门。正在对女官们笑说:“你们再来陪我膳吧。”这是皇后宫中常有的事情,而女官们刚说好,有人回报:“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一惊。
女官一惊。
满殿中全是一惊。
皇帝好几年没有这时候来过,难道有祸事?头一个,她们这样想。这是人闻事先往坏处想的一个习惯。此时也忘记要是祸事,皇帝犯不着亲自前来。
侍候的人战战兢兢请皇后接驾,太子奉着皇帝进来,满面春风一语解惑:“母后还等着不是,父皇今儿用膳回来得早。”
皇帝斜目他一眼,什么叫今儿我回来的早,昨天前天大前天我就没有来过。
皇后明白过来,按说理当又惊又喜,但京里的大新闻她也知道。忠毅侯强迫风流的人赞同他不纳妾的主张,而丁大人黄大人让他拿住,当时没有办法,不得不说个好字……
“扑哧”,皇后乐了。一个心思浮上心头,这是把皇上也胁迫了?
皇帝面上一阵发烧,他忘记别人怎么想他可以不在乎,但以皇后的心智,她是一定误会到爪哇国去。
皇帝板起脸,尴尬地反问:“你笑什么?”
“父皇回来用膳,母后不用久等,是以母后喜欢。”太子欢天喜地插话,把小加寿那种无忧无虑的喜欢拿来一用。
皇帝毫不掩饰的瞪他一眼,冷声道:“太子,你最近笑林广记看得颇多吧?”这插科打诨学的好。
太子陪笑:“是是,儿臣以后不再看它。”
皇后恢复自如,笑意涌在心里让她轻松起来。欠身一礼:“皇上今儿回来,臣妾自然是喜欢。皇上请,今天备的有您爱吃的菜……”这样说着话,皇帝也就跟她去了,女官宫女太监簇拥在后面。
没一会儿,太子知趣的出来,推说加寿还在等他,皇后在此情此景中,体贴是必要的,柔声命太子:“那你快回去,别让寿姐儿等你。”
皇帝翻翻眼,这话什么意思?
太子到宫门外,装着才想起来,对跟的太监道:“咦,我今天在宫里,寿姐儿中午应该早回来,在太后那里呢。”
太监欢欢喜喜:“是啊是啊。”
太子一愣:“你这么喜欢做什么?”
太监小声地恭喜:“殿下,山河社稷衣,乾坤地理裙,如今放在一起,可喜可贺。”
帝后的正装上,有山河和地理的说法。太子嘴角勾起,是一个愉悦的笑容,再兴冲冲的道:“走,咱们去太后宫里,找寿姐儿一起用膳。”
主仆乐颠颠的一起去了。
……
早在袁训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念姐儿和瑞庆长公主坐在一起。瑞庆长公主跟里面掺和着乐好几天,到今天依然兴致高涨。当着太后的面,怕说多了太后要说教,长公主见天儿把念姐儿叫到偏殿去说话。
首饰匣子打开,珍玩匣子也开好几个。长公主眉开眼笑:“你喜欢哪一个,你就拿去吧。”
上一回金殿抗妾,念姐儿从此成了长公主心坎上的人儿。
念姐儿对这一幕不陌生,心头让暖流塞的挤挤,同时她想到加寿小时候。
念姐儿进宫的时候,加寿早在宫里。
大上两岁的表姐稍懂事体,当时太后是外祖母还没有过明路,大两岁的这表姐不知道,郡王妃惯例交待她进宫要懂事,念姐儿满心里以为要帮着加寿,让她文雅乖巧,讨太后和当时是公主的瑞庆殿下喜欢。
进宫一看,骇的一大跳。
“姑姑,你的这个东西好,给加寿吧。”不等瑞庆殿下答应,拿了就走,英敏殿下跟后面掩面笑,两个人一溜烟儿的跑到无人处,玩的很开心,任由公主在后面跳脚。
念姐儿不敢告诉母亲,也以为母亲没看到,私下里叫过加寿,把好一通的话对加寿说,加寿回她一个大鬼脸儿,我行我素,依然如故。
有一回把念姐儿气到,是外省进上异果,数量不多,到太后宫里只有一盘。
太上皇说味道怪,太后也说不中意,给孩子们平均的分了。一盘没有几个,加寿很快吃完她自己的。趁着公主午休的时候,蹑手蹑脚过去,把公主余下的两个,小手各一个拿走。
念姐儿那些日子总为加寿淘气担心,跟后面看了一个正着。那给公主打扇的宫女分明是醒着的,她居然看不见似的,由着加寿拿出来,对念姐儿招招手,往宫后林荫深处跑去。
“加寿,还给公主。”念姐儿追上来。
加寿飞快吃完一个,生怕公主就要过来追似的。把另一个给念姐儿:“表姐你吃。”
“我不吃,还给公主。”念姐儿有些担惊受怕。
加寿眨巴大眼睛,拖长软软的嗓音:“我都没有留给英敏哥哥呢?”
“加寿,你怎么又私拿公主的东西呢?”念姐儿又开始念叨。
加寿烦上来,淘气心更重,“呱叽呱叽”,自己啃个精光,把两个果核往念姐儿心里一塞,神气活现地道:“这个,还给姑姑去吧!”
当时已定亲,加寿这么称呼并不让念姐儿奇怪。
念姐儿手中新的轻俏颜色帕子,让染的又是汁水又是果皮。气的念姐儿把加寿好一通的追,回去对母亲告状:“寿姐儿又这样了。”郡王妃微笑安慰她:“好了,你以后别管她了,让你进京是陪她,是看看长辈的,你倒成了小管家婆。”
念姐儿嘟啦着小脸儿出来,见英敏殿下午休起来,也追着加寿不放:“你怎么全吃了,没留一个给我?”
“我去拿的,我自己吃。”加寿得意洋洋。
公主闻声走出来,哇地一大声:“我的果子去了哪里?”
加寿洋洋得意,手指小肚皮:“在我肚子里呢。”
“哈哈哈……”英敏殿下笑得很大声。
念姐儿扁扁嘴儿,对着小加寿的“嚣张”小模样,和自己暗道,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她当时也是个孩子,懂不了太多的事。慢慢适应下来,知道加寿就是这般的得宠。念姑娘根深蒂固的敬上改不过来,但对加寿的捣蛋劲儿没了我是表姐,我约束的心。
皇帝登基以后,一切真相大白。但念姐儿面对公主还是如对大宾,不可能会有加寿放得开。
瑞庆殿下对念姐儿也很好,但如对加寿那般的亲密无间,却也没有。因为念姐儿初进京有母亲相伴,加寿却没有父母在身边,公主心思还是在加寿身上。
自然的,也有念姐儿中规中矩,而公主喜欢的是捣蛋鬼儿的原因在其中。但这一对姨母和外甥女两个,也是很好的。
如今天这般的亲切,算更进一步。
“你快挑吧。”长公主笑眯眯:“挑完了,把你上金殿的事情再对我说一遍。”
念姐儿随意拿起一个来,在宫中让一对姑侄——瑞庆和加寿熏陶好几年,也有俏皮话出来——满面的疲倦:“我都说了十几遍了,”
“我还没有帮你补充完呢,你说的还不够淘气啊?”怀孕是气闷的,瑞庆殿下好容易找到一个好玩的,不肯轻易放过。
念姐儿在她隆起的肚腹上瞄瞄,喃喃道:“您会把表弟妹带坏的。”瑞庆才不管,越捣蛋她越喜欢,抓着念姐儿兴高采烈:“下回你再上金殿啊,按我教你的说,”
“只这一次就可以了吧,齐王殿下还关着呢,”念姐儿偷偷打量长公主。
“没事儿,你放心吧,等皇上哥哥来了,我帮着说话就是。”
念姐儿嘀咕:“昨天也是这样回我的,昨天皇上没有来。您为什么不去御书房呢?”
“太后不让我去啊,太后说皇上哥哥自己来,就是他消了气。他不来,就是怕人求情,所以不能主动去。”长公主对答如流,而事实也是如此。
“我回来了,”加寿出现在偏殿口儿,见到两个人就眼睛一亮,甩开跟的人,双手提着裙子跑着过来,念姐儿对天一个白眼儿,这就是我家的皇后,这是皇后不当着人的时候,活泼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姑姑,你今天有没有想我?”加寿笑眯眯。
“想了想了的呀,一直在想你。”长公主热烈回应。
念姐儿对天再一个白眼儿,这就是圣旨上写的端庄公主,这是公主不当着人的时候,跟加寿从来脾气相合,或者说实话呢,加寿的种种顽皮,全是公主一手教出来的。
加寿凑上来,也兴奋的摩拳擦掌:“又说昨天的事儿吗,我也要再听一遍。”
念姐儿抿抿唇,慢条斯理地道:“因为你小时候生得丑,”
加寿哇哇叫着:“怎么又是这一句,不许跟昨天解释的一样。”
念姐儿笑眉笑眼睛:“这是实话啊,难道说假话不成。因为你小时候生得丑,我盼啊盼啊盼妹妹,盼来一个丑妹妹,我当时哭了,要舅母把你收回去,再送一个好的来,”
加寿举拳头抗议:“我生得很好很好呢。”
“现在你很好很好,当时你好丑好丑,当时我错怪了你,一直对你内疚在心里。我想啊,上金殿去,为寿姐儿做点什么,”念姐儿说到这里,格格笑着跑开,再说下去加寿一定不会答应的。
加寿会昂起小下巴,自得地道:“我,什么都行,不用表姐帮忙。”接下来就要跟表姐算帐了,念姐儿赶紧先溜。
跑出偏殿,今天加寿没有去追,念姐儿又自动回来:“舅舅来了。”
“真的吗?”加寿抛下跟长公主说了一半的话,拔腿就走。瑞庆长公主嘟起嘴儿抱怨:“亲疏分得太清了。”
随后笑靥如花:“我也去看看,母后要是教训坏蛋哥哥,这倒不错。”念姐儿跟着她,在正殿的外面窥视。
见太后见到袁训,昨天的脾气半点儿没有,满面笑容更显慈爱:“呵呵,宝珠好不好?”
“好……”袁训回着话,加寿殷勤的亲自拖过一张椅子,安在太后的手边,袁训坐下来。
瑞庆长公主吁一口气儿,嘴上却道:“都是表姐不好,”她说的表姐是陈留郡王妃:“一定是昨天劝过母后,母后想想事情已经出来,再说小七更要紧,就不跟坏蛋哥哥生气。”
念姐儿揭穿她:“这可怎么办呀,公主就不能去劝了啊?”瑞庆长公主佯装生气挑她的刺儿:“对你说过,没人的时候,叫我姨母,让我过过瘾,你不进宫,还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念姐儿真的叫上一声,怕这姨母公主又让自己没完没了的说上金殿的事情,又是午膳的时候到了,念姐儿笑着走开,看看宫女们布的可好。
落尽叶子的碧桃枝干下,太子招手笑。
念姐儿走过去,聪明的猜测让她摇头晃脑:“殿下叫我做什么?”
“这个给你,你很会办事儿。”一个小匣子塞过来,太子再一笑,往殿中去见太后。
打开匣子,一枝镶满宝石的花钿,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念姐儿不知怎么的,偏偏想到齐王让锁在二门内,再看看手中璀璨可以和星辰争辉的首饰,自言自语道:“说起来,这个倒是齐王殿下的身陷囹圄换来的不是?”
收在袖子里准备有机会给齐王看看,看过人布好午膳,请出太后来,太后留下袁训在这里用饭,都不提皇帝生气的事儿,只说陈留郡王为国谨慎的忠心,这是太上皇的话题。
说萧衍志萧衍忠回京大婚,太后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儿,这是太后的话题,小七夹在中间说。
说小七就要到来,是郡王妃的话题。
说萧瞻峻就要进京,是袁训的话题。
说长公主就要有孩子,是念姐儿和加寿的话题。太子殿下跟在里面,听哪一个话题都不错,他到处掺和话。
小六和苏似玉埋头吃,再东张西望一通乱听。
早在小六和苏似玉进宫的时候,太后不用太上皇提醒,自己就注意。不时的叫来一个或几个的皇孙一同用饭。跟小六苏似玉倒能说到一处去。
这就各有各的热闹,把这一顿饭吃得挺好。皇帝已回到御书房,太后让人去告诉他:“亲事呢,自然是太上皇和我操持,再来两个副使,一个是忠毅侯,一个是萧瞻峻。再来两个副副使,全是不中用跟着吃东西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加寿。再来两个副副副使,全是不中用跟着添热闹的,一个是陈留郡王妃,一个是瑞庆。”
“咦,我呢?”念姐儿嫣然。
太后对她笑道:“你坐着,干看着。”
话过去,皇帝听着大乐,又添上来两个副副副副使,一个是萧衍志的岳母,张贤妃。另一个是萧衍忠的岳母,赵端妃。
太监回来说过,太后笑容可掬:“这是提醒我又偏心了,看看我的副使,尽是我娘家的人。”
太上皇忙道:“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