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干的手指把太后的手更紧紧攥住,太后感觉出微微的颤抖。太上皇眸子更明更亮,虚弱地道:“不用起誓,我信你。”他的面上闪过一道似霞光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太后的心让照得哆嗦,下面的话不由自主。
“那一年,我让方妃欺负,是你教训的她?不在我面前,我也知道。”
太上皇轻轻地笑:“我教训人怎么会在你面前?”太后跟着轻轻一笑。她当时嫔都不是,也没有嫔妃受训当着谁谁面的固定道理。
“喏喏,还有那一年,跟我养父家里联宗的大员有了罪名,你打发人告诉我,让我推说不知道,”
太上皇眯起眼睛:“你本来也就不知道,你在深宫里你知道个什么。”
“还有那一年……”
太后越说下去,太上皇的手指越稳定。起初那无力的病弱,和激动而上来的抖动渐渐的消失,留下的是和太后心贴心的肌肤相连。
太后察觉到,心里没有一处不痛。几十年以来,她从没有认真的对他道谢。谢恩这事情,和以前说过的谢,跟今天的心情相比都浮浅得站不住脚。
让心情左右,也真的不愿意太上皇离去,她就往下说着。直到加寿又进来。
病人有句话叫静养,是声气儿弱气息弱禁不住大动静。这宫里本就静得能听到孩子们隔道帷幔的沙沙纸张声,加寿更是轻手轻脚。
小小声先来上一句,是怕忽然出声太上皇突兀。
“用晚膳吗?”
把太后的话打断,太上皇有些遗憾,不过加寿不是大人,再聪明也看不懂这个夫妻倾诉的眉眼儿,不能怪她。
太后看出来,柔声道:“吃过我陪您好好说,以后啊,一直好好的说。”太上皇笑得满足上来,太子也走进来。
太子现在还是当学生为主的时候,太上皇不许他荒废功课。太子殿下昨天是下午过来呆到晚上,今天就是晚上过来。
垂手看看太上皇脸面儿,陪个笑容:“比昨天像是好些。加寿煮的好汤,您今天多用些。”
加寿自从当家就会煮汤,说起来不过是别人洗好各种食材,她往汤锅里一丢,只这一步,就全算是她煮的。
太上皇微微地笑,他刚才说多了话,这就有些气力上不来。对着一张张殷切的面容,他说等着喝,加寿出去传晚膳,太子走上前,把他半抱,背后太后给垫好,半倚坐等着。
不用宫人侍候,镇南王端着小炕桌子进来,瑞庆殿下搭把儿手。在床头放下,太上皇说要吃什么,太后和瑞庆殿下轮流喂他。
太上皇吃上一口,为这亲情更满意时,见到加寿香姐儿加福萧战就位。
从他病的当天,镇宅四宝就陪在身边。他吃饭的时候,加寿带着妹妹和战哥儿在旁边盯着。
病人没胃口,太上皇吃到一半不想再吃,加寿先出声:“再吃一口。”镇南王也笑容上来,心想太后疼这些孩子真是没有白疼。他和太子也随着话就欠身子,请太上皇再用。
太上皇就又吃下去。接下来是香姐儿:“再来一口。”太上皇再吃。加福:“再来一口,”萧战跟上:“加福说再来一口。”
“哧,”太上皇把饭喷出一半。镇南王和太子近前一步,用帕子给太上皇拭过,太上皇手指着萧战乐:“你呀,你这个孩子,你祖父是好男儿大英雄,你父亲我听听也不差,独你,你呀,你呀,”
兴许是吃饭有力气,这段话中间只停下喘息一回,其实也有精神头儿好在顶着。
话里并没有说明白,但这里人人都明白。镇南王理当娱亲,抓住机会笑道:“民间有个说法外甥随舅父,战哥儿他随我,是跟我学的。”
太后也乐了,瑞庆殿下抿唇轻笑。
就着这乐劲头儿,太上皇又吃了几口,就不再用。加寿捧上小唾盂,太子接过,香姐儿送上准备拭嘴的帕子,加福捧着一小茶碗的漱口水,怕她拿不稳会摔,战哥儿手里还有一碗,是个后援。
反正到最后,一定是加福圆满送上。
镇南王接过太后手中的饭碗,太后腾出空儿来当个解说。
“寿星来了。”太子和加寿一笑。
“禄星来了。”香姐儿笑眯眯。
“福星和战哥儿来了。”加福和萧战笑出一嘴小白牙。
太上皇说着好好,漱了口,瑞庆殿下送上热帕子请他净面,宫人进来放下小桌子,在床前稍远的地方,瑞庆殿下等用饭。
年老的人喜欢热闹,这是太上皇和太后去袁家时曾说过一句,说喜欢看到团圆着用饭,太后为太上皇的病着急,福禄寿瑞又在面前,就让他们在太上皇面前用饭。
吃的不算早,是等太上皇用过他们才吃。太上皇有吃药钟点儿控制,晚膳就到掌灯以后。
并饿不着谁,三餐中间都有加餐,孩子们也不着急。
太上皇心疼太后,让太后按以前时辰用饭,太后已经用过,这会儿可以相陪。
福禄寿战加上太子和瑞庆殿下夫妻,摆两张桌子。高桌子大椅太上皇看得吃力,视觉上他睡下来低也是一种不尊重,是农家夏天外面院子里吃饭的桌子高度,配小凳子。
加寿坐着刚刚好,香姐儿坐着刚刚好,加福和萧战站着,憋屈坐的是太子和瑞庆殿下夫妻。
镇南王每回坐下来都要笑,在他对面的萧战又开始了。
别人开始用饭,是给自己吃。萧战和加福都是知道的,你一勺,我一勺,是喂给对方。
一个桌子有四边,镇南王和长公主对坐,萧战和加福对坐,这样方便他们。
就看到两个小手臂你起我落,你落我起,把个桌子横个干净。太上皇在床上看着笑,镇南王笑得吃一口饭要花三口的功夫。
“呼呼,”萧战吹汤。
“呼呼,”加福吹菜。
镇南王也学着吹一筷子菜,在他们片刻的平息这空当里,送到瑞庆殿下唇边,笑道:“来,不能让他们把光彩全抢走。”
瑞庆殿下是太上皇心爱的小女儿,太上皇和太后笑出一声来。
“舅舅,”萧战肃然开口:“你喂的不对。”
太上皇悄声对太后道:“咱们听听,这喂饭他倒还有讲究。”
镇南王就让萧战说,萧战边说边示范。一个小调羹里,先放一片菜,再放一点儿饭,再加上一点儿肉汤汁,萧战一本正经:“这样加福才爱吃。”
加寿和香姐儿撇小嘴:“就他事情多。”冷不防的,太子一筷子菜到加寿嘴边:“先来一个这种的,再来战哥儿那种。”加寿喜欢的吃了,也喂给太子。
换一个调羹,又喂给香姐儿。挤眉弄眼:“二妹,咱们也有人喂,咱们也有光彩。”
香姐儿也喂给加寿,又给太子布菜。乍一看上去,两张小桌子热闹非凡,活泼泼的生机无限。
这场景颇能让病人开心怀,太上皇握住太后的手不再是有气无力下还要挣扎的卖力气,而是包容,把太后的手包在手中。
很快萧战和加福吃完,不走,一人还占据一边小桌子,眼睛溜溜左瞄右瞅,盯着瑞庆殿下夫妻用饭。
太上皇忍俊不禁:“你们两个,吃完了不起来?”萧战和加福一起回答:“怕舅舅(姑丈)喂不好。”
镇南王是萧战的舅舅,瑞庆殿下是加福的姑姑。
除去称呼不一样的话,别的字都一样。太上皇又生欢喜:“这是两个负责的孩子,教人要教到会。”
这里没有别人,瑞庆殿下是不会表示害羞,她眉开眼笑夸加福:“福姐儿是向着我呢。”加福用力点小脑袋。
镇南王凑趣的讨饶:“公主咱们就此结束吧,让他们两个不错眼睛看着,我脸都红了。”
太后呵呵而笑,太上皇悄声道:“等明天我好些,我也学一学。”太后悄悄地回:“你呀,你不怕脸要红?”太上皇扫一眼自己小女婿:“他脸皮儿太薄,我比他厚。”
这话放在平时多可笑,但在这里太后没有笑。感动如潮起云涌把她包围,几点水气又上眼眸,太后低低的伤感:“好起来吧,别丢下我。”
温柔的眸光又把她包围,太上皇柔声道:“好,我撑过这一关去。”
他是上了年纪,民间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勾自己去的那种不好,虽然不是真的七十三八十四,但自己想着活的年纪差不多,是时候了,内心里有沮丧和认命。
答应着太后,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多想一会儿,潮水般的疲倦要把他包围。就还去看孩子们用饭,实在热闹,也能驱赶虚弱。
说说笑笑中他们吃完,洗手去烧夜香去为太上皇祈祷。
殿室里静下来,太上皇睡下,太后把烛光熄得微弱,静静守着他。
外面的说话声一句一句进来。
瑞庆殿下先祝:“愿父皇病体早愈,母后福寿康健。”太上皇微动眼眸。
第二个是加寿:“愿太上皇早早康复,早早的同太后去赏桂花。”
太上皇勾起嘴角。
第三个是香姐儿:“愿太上皇早早的好,我修整的屋子请他和太后先住。”
太上皇嘴角笑容加深,更用心地听福星今晚说什么。
加福道:“愿太上皇早早的好,能吃冰。”
太上皇睁开眼睛寻找着太后,又同她打趣:“你的加福这天气要吃冰,赶紧的去看她。”
“我不看,你不好,我谁也不看。”太后摇摇头。
外面笑话加福今夏冰没有吃够的声音里,太上皇吁一口气,像是放下心,微闭眼眸,药力起作用,饭后也思眠,慢慢的睡了过去。
太后寸步不离,在他沉静呼吸里喃喃低语:“你呀你,没有你,我上哪儿还能见到这些孩子们,你呀你,这计较可不对。”
太后临睡的时候,皇帝来看过。他一天三看不定时候,问过太上皇晚膳用多少,太后告诉给他有孩子们劝着,皇帝也道:“您没有白疼表弟,如今都大中用。”
太子是太上皇要他守着早起念书,已经回府。瑞庆殿下夫妻留宿宫中。加寿招待妹妹们和萧战,香姐儿他们还是不回家,皇帝没来由的安心。
听听太医的话,他忧心。他才上皇帝没两年,太上皇健在,有些事情能分担。
但听听镇宅四宝继续守着太上皇,皇帝点头,赞许全在心里回宫。
…。
第二天一早,宝珠不敢怠慢,把小六交给祖母,和袁夫人赶往宫中。袁训是往衙门去后,间中去请安。婆媳这一去要午后回来,安老太太才能出门。
她急急忙忙地先到文章侯府,进门就问:“有动静没有?”门人也着急,跟他家要生孩子似的:“没有呐老太太。”
“哎哟,这是多金贵的孩子,这么晚了不出来。”老太太不停,往掌珠房里去。
掌珠和玉珠全是腊月里二十几看出有喜,如今这是八月中秋过,这孩子都太足月,还是个没动静。
如果是寻常的人家,早就急得睡不着。但宫里有太后,请的最好太医看过说孩子挺好,大家只能等着。
韩世拓今天在家,抓着本道德经在掌珠肚子前面晃动:“多看看,老子是他母亲怀胎几十年生下,是个大才,难道我也要有这样的儿子?”
“大才小才,赶紧出来我才认他是人才。”老太太恰好接上话。韩世拓请她进来,房里还有这府里的老太太,文章侯夫人等都在,安老太太在担心曾孙的同时,心满意足。
都是守着掌珠,这是重视她。
坐上片刻,又赶往常府。不要女眷们送,怕掌珠说生就生,还是盯着的好。文章侯夫人对着背影夸她:“老太太要是没有大福气,那是没道理。看她辛苦的,往这里看过,还有常家。常家看过,回家去还要照看曾孙。”
二太太三太太一起称是,窗户下面四太太鄙夷的不服,又把人家夸上了,有这功夫,还是说说自家的偏心老太太吧。想当年二太太三太太和自己生孩子,她有这样守过吗?
四太太还是抹不开脸面大大方方过来,她钻到后窗下面听掌珠动静。
她以为她藏的巧妙,其实都看到她发髻露出一截,窗下过秋风,还有钗环动,从老太太孙氏到站着在房里看得更清楚的韩世拓都在肚子里骂她,没出息劲儿。
唯一不骂的,是掌珠的母亲邵氏。
常家也是一样的着急,常夫人和张氏守着玉珠,老太太进去抱怨:“这是要生什么好的,比生加寿还费功夫。”
玉珠不急,还在憨笑:“说起来要怪祖母,祖母天天说先生兽头,这兽头想来是难生的。”
常夫人和张氏笑说有理,老太太板起脸:“你要是能先生兽头,那是你的福气。”
坐上一会儿没有动静,老太太记挂着小六,匆匆忙忙又赶回家。怕小六哭闹,打扰太上皇养病,小六不送进宫,老太太说哥哥姐姐们都不陪着,要多多的疼他才行。
心分成几下里用,一下里挂念太上皇,他不好太后就不好过;一下里心疼袁夫人宝珠来来去去;一下里想宫里的孩子们和出远门的执瑜执璞;一下子里是小六;一下子里又是掌珠和玉珠。
等小六睡着,老太太往袁父面前烧香。念叨着:“我一生拜过许多菩萨,都不如您有灵验呐,只看看福禄寿就知道了。我孙女儿是怎么了还不生,这怀得太久,真让人担心。”
闭着眼睛说得正上劲儿,外面有人跑进来:“老太太,生了生了。”安老太太更是对着袁父再拜几拜,眉开眼笑出来问道:“生了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