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训只有在夜静无人的时候,才能想想“正事”。到了白天,他不出门也是分身乏术。
……
“父亲,我撒尿!”天光刚放亮,璞哥儿推他。袁训不睁眼睛:“找你母亲。”宝珠动动眼睫,再就睡得沉沉。袁怀璞扑到父亲身上,把他被角掀开,面庞上笑嘻嘻:“母亲睡了。”宝珠微勾嘴角,有一个微笑的弧度。
袁训叹气:“好吧,让你母亲好生的睡。”不肯放过宝珠,把她耳朵一提,抱起儿子放下地。等父子们走出去,宝珠好笑的起来,丫头送上衣裳,就便回话:“昨天备好的面剂子已得,是早上用的?”
宝珠点头,廊下要青牙洗漱,带着丫头去厨房。从璞哥儿病重,宝珠就亲手给他做饭,今天依然如此。
在院门上碰到袁怀瑜,宝珠照例交待一句:“多让着弟弟。”这也是璞哥儿病重以后有的话,袁怀瑜说行,握着他的小木刀过来。
袁训抱着袁怀璞从净房出来,袁怀瑜大叫一声:“怀璞,接着!”手中木刀笔直掷过来。袁怀璞哈哈大笑,手搂着父亲脖子还是紧紧的,袁训分一只手接住,对长子瞪瞪眼:“用这么大力气作什么!”
把木刀递给怀璞。
袁怀瑜笑嘻嘻过来,袁怀璞挣扎着下地,听哥哥献宝似的道:“在山西的时候,你同我争这把刀,当时我没给你,现在找出来,归你了。”
袁怀璞喜欢的嘴儿咧着,先不谢哥哥,转身贴住父亲大腿,拧上一拧,撒娇道:“父亲,我还要生病。”
“胡说,这辈子也不许你再生病。”袁训知道儿子的意思,带着笑骂上一句。那边怀瑜张开手臂:“我不生病,该我了吧。”
对着袁训就一扑。
袁训接住举到手里,掂掂这个小子也是沉重,心头更是欢喜。
“啊啊啊啊!……”袁怀瑜在父亲怀里拧东拧西,要他抱着去摸够不着的树,袁怀璞则在地上挥舞小木刀,耍一套才学的,还不成章法的功夫。
一套耍完,收刀对父亲和哥哥抱怨:“可以了吧,抱了这么久?”袁训一笑,把长子放下地,丫头取水来,父子三个就地洗漱过,袁训微笑吩咐:“去拿弓箭。”
“我先!”袁怀瑜拔腿就跑。
“我先!”袁怀璞不甘示弱。
没跑几步,袁怀瑜扭头对父亲挤挤眼,袁训给儿子一个会意的神色,袁怀瑜慢上一步,袁怀璞先跑到兵器架子前面,拿起他常用的小弓箭,对着袁训开开心心:“我先到的!”
袁训颔首,袁怀瑜也到了,取弓箭在手上,也对父亲挥舞着笑,兄弟两个手握着手回来,袁怀璞争着告诉父亲:“哥哥又让我,”
“让你不好吗?你以后也要知道让着哥哥才好。”袁训负手弯腰,循循交待。不知怎么的,他见到儿子们在一起玩耍时,总会想到龙氏兄弟和自己小时候,就更认真:“你们是兄弟,要你敬我爱才好。”
袁怀璞和袁怀瑜是双胞胎,有心灵相通。怀璞病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他心里的不痛快说不出来,袁怀瑜全能感受。
他是没有病也吓得不轻。
袁训又每天都说兄弟和气的话,弟弟又病好,怀瑜心里跟着舒服上来,也告诉父亲:“他要吃的,我以后全让给他。”
袁怀璞告诉父亲:“我分给哥哥。”
晨风徐来,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英俊小面容,秀眉俊眼,稚气流露,袁训又油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母亲袁夫人总说父亲时时都在身边,袁训就往浓荫无人处看了看,暗暗祷告一句:“这样的好孙子,又友爱又和气,父亲你可喜欢吗?”
想来没有不喜欢的道理,袁训就笑容加深,要带儿子们去习练时,斜次里出来一个小嗓音:“我也让着你!”
“嘭嘭!”
父子三个人看过去中,见小王爷萧战也起床。听到父子三个人的话,嘴里回着话,小手把胸脯拍着,就“嘭嘭”两声。
“哈哈哈,我不要你让着我!”袁怀璞笑得前仰后合。
袁怀瑜也笑:“战哥儿你更小,哥哥我让着你。”学着萧战拍胸脯,也拍出两声。
袁训更乐不可支,像是不管白天和黑夜,小女婿是无处不在。
面对他们的笑,萧战直奔过来,当胸去揪袁怀璞。袁怀璞比他大一岁,个子比他半头,这就不妨碍小王爷揪得准,扯住袁怀璞前衣襟后,小嘴里道:“瑜哥儿分你吃的,我请你吃饭。走!”
把袁怀璞带出来两步。
袁怀璞正要和父亲哥哥去习武,舍不得走,出其不意的才让带走两步,稳住身子,往后就退,用他的衣襟,把萧战带得回来两步:“我不去。”
“我请你!”萧战再用力气,又把袁怀璞带出去两步。
“我要和父亲打仗,我不去!”袁怀璞又退回来两步,萧战也跟着回来。
一连五、六个回合,袁怀璞固然没让扯走去吃饭,萧战也没让袁怀璞带离开这里。
袁训暗暗赞叹,这小子有点力气。见两个孩子还拉扯个没完,袁怀瑜都跑到中间当评分的,高举拳头给他们鼓劲儿:“战哥儿再用力,璞哥儿别输给他,”袁训摸摸萧战的头:“停下来,你跟我们一起去晨练。”
萧战一松手,袁怀璞正用着力,猝不及防,往后就摔,让袁怀瑜一把抱住,兄弟两个都不生气,笑嘻嘻的站好,再看萧战,正在对袁训大献殷勤:“岳父,我也要射箭。”
袁家父子们练箭,萧战都见过好几回。他梁山王府的家传功夫也过硬,但小王爷还小,见天儿的玩耍无人约束,就是他还小,没到学功夫的时候。
因为他小,又是女婿,袁训不禁止他看,把萧战眼红得不行,蹭过几回跟在里面乱摆弄,今天见岳父要他一起玩,在萧战眼里,这不过就是玩罢了,萧战笑眯眯:“我也要。”
“那你就来吧。”袁训拍一拍他小肩头,先行走出去。萧战乐颠颠的跟在他后面,袁怀瑜袁怀璞跟在最后面。
小王爷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回头又是一句:“玩过了,我请吃饭。”
父子翁婿四个人,先去看视老太太和袁夫人,再到演武场上,耍上一回,宝珠让请用早饭,饭后袁训亲自看着儿子背书,宝珠管家,香姐儿和福姐儿在旁边玩,萧战是个捣乱的,一会儿跟着袁氏兄弟念几句,一会儿又去看福姐儿玩帕子。
忠毅侯不就官的日子,悠游乐哉,其乐融融。
……
很快四月底,柳家和欧阳家的官司如火如荼的展开。
大理寺先是不想审这案子,虽然容妃一直卧床不起,也许一命呜呼。但主审案子的颜大人为人忠厚,官场上亦经过风霜苦,代欧阳家想上一想,这不是蚂蚁撼大树吗?
何苦来哉,要和皇后娘家撕破面皮到底。太子是皇后娘娘亲生子,一个不小心,欧阳家的官运要葬送好几代。
他一直背后斡旋,亲自也登过欧阳家的门,劝私下和解。欧阳老大人有一次也让颜大人说动,但央人去柳家说合时,柳家不好安抚,柳至知道家里有几个愣头青,他不出面,愣头青们出来见面,倒也没有骂人,说有三个条件。
首先要欧阳全家披麻戴孝,往国丈坟上请罪。
再来要欧阳全家向柳至下跪请罪。
第三赔偿若干银两,以为柳至让欺负的赔偿,以为柳家人让欧阳家人欺负的赔偿。
中人听到的时候,就觉得头皮发麻。你柳家可没有人受伤或是睡倒,欧阳家一睡就是三个半。
容妃娘娘病重不起,都说因为让皇后当众责骂。皇后为什么骂她,其实还有打了她,不就是为欧阳家和柳家御前打官司。
欧阳保,一直寻药治疗。所有看过的太医都摇头,说下手的人必然和欧阳家里有仇,把欧阳保的筋伤得无法恢复,以后只怕要成废人。
历史上残疾的人当官很少,跛子或弓背有能当官的人,但手脚全无力,这官运就此到头。
大公子欧阳住,当天满头包外带满头血,还能去告个御状什么的。但气大最伤身,御状没告赢,回来气得起不来,也跟妹妹容妃一样,至今卧床不起。
这就三个人全睡下。
还有半个是欧阳老大人,他那天回去一梳理,胡子少了三分之一不说,他也让打了,他年老还有中风的病根儿,全仗一口恶气顶着,硬撑着没有倒下,但一天也有半天是睡下来的,否则就精神头儿不济,说话都犯糊涂。
中人把两边的情况盘算盘算,明白一条,自己不应该掺和进来。
往欧阳家里去说,故意把柳家说得飞扬跋扈更十分。本来柳家的条件就足够苛刻,中人再跟在里面不好好劝,把个欧阳老大人气得两眼翻白,差一点儿就此西去,家人们请太医抓药,中人也跟在里面装腔作势的忙,欧阳老大人清醒的时候,只有一句话:“老夫我和他柳家拼了!”
颜大人虽然有心调和,奈何别人不愿意惹闲事。中人乐得去回颜大人:“这两家全顶着劲,没法子劝。”颜大人不信,亲自又登门一回,欧阳老大人再见到他,半点笑容也没有不说,还就差恶言相向。
“瞧不起我们家你就明着说!何苦来,让我们一回又一回的受羞辱!”
欧阳老大人心想,我们家还不如一口气硬到底,和柳家见个你死我活,也强过这吃足了亏,还上门去求和,让别人看着处处是可笑。
这就恨上颜大人,颜大人见劝不好,只能开审。
…。
开审的这一天,本来不是公审,但也没有说不公审,看热闹的人太多,把公堂大门几乎挤破。柳家人没有到全,就出来两百多人,他们叫着有案子不怕百姓看,闹的没有办法,最后不禁止百姓们来看。
比赶大集还热闹,从大理寺门外街上起,就围得密不透风。
柳家也有老成人,也有息事宁人的态度,一直打听着,总觉得这事情越闹越大,在柳至没出门前起来见他。
“兄弟,这事情到最后可怎么收场?”
柳至冷冷淡淡:“他们家做事情以前,想过怎么收场没有?”
他的话里有话,但别人听不明白。几个老成人带着苦劝:“他冲撞你是不对,但咱们家也打了他们不是?娘娘在宫里也发作过容妃,兄弟,你要打官司就打,先去一堆人满街口乱骂,这不是惹事吗?”
柳至笑了,笑容中带着清冷:“几位哥哥的意思我懂,我有一件事情正好拜托。”
“你说?”
“麻烦你们去往欧阳家里,见他们的人,对他们说,凡是办事情,起初就应该想好后面怎么办,也就是你们刚才说的收场,问他,他当初是怎么想的!”说过,柳至往外面走,一身雪白麻衣飘动,向外面等候的一堆雪白麻衣走去。
几个老成人面面相觑,有一个明白几分:“这里面像是有事情?”另一个人再寻思下:“柳至平时做事不鲁莽,也不喜欢和莽撞的这几个人亲厚,这件事情不寻常。”
“不然,咱们再去宫里问问娘娘?”
几个人打马进宫,皇后听过,冷笑一声:“外面怎么办,我管不着!就像柳至让人打了,我也管不着。”
老成人们出宫,抱定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往大理寺来。
到了大理寺,见雪白一片,那一堆人不用认,也知道是自己家里人。
看热闹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但这一会儿没有喧哗。一大片雪白肃杀,如雪地无垠的素衣,还有手举白幡的,白花花一片,好似雪林子似的,不要说把别人震撼,就是柳家自己的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腾腾的热血涌动。
正中间簇拥的几个人,一个是柳至,面沉如水,眸光犀利。在他身边最近的几个,有中年长须,满面威严,有少年气盛,腰间有剑,手按剑把,斜眼若睨,不是柳家会出主意的,就是柳家爱惹事的。
爱出主意的,和爱惹事的,以前并不和契。
动脑袋瓜子的人,嫌弃爱惹事的拔刀就相向。爱拔刀的,瞧不起动脑袋瓜子的人,说畏畏缩缩。
今天全让柳至揽在一个阵营里,本来嘛,这也是柳家齐心对外的时候,几个老成人本来抱定劝的心思,见到这一幕,想兄弟齐心,还怕什么?也跟着热血沸腾,走过去对柳至招呼一声,他们为进宫,麻衣没有穿,让家人取来,也各披一件,把雪白飘然更是壮大。
颜大人在公堂后面光听就头疼,恨恨的骂欧阳老大人:“为你好,你还不知道!”骂上几句,有人回话:“欧阳家也到了,大人,请升堂。”
……
“啪!”惊堂木一拍,颜大人定晴往两边看。柳家的地位高,站在左边。白花花一片孝衣,加上孝幡组成一道雪白方阵。
右边,是欧阳老大人面色涨红了紫,紫了白,几个家人扶着他才站得稳。
颜大人心头冷笑,这一看就知输赢的事情,欧阳老大人你往宫里告御状以前,你没想到吧?
平时看着都官袍在身,有几个吆喝的人开道,又都往宫里去,看不出你盛他衰。这时候,就跟铺子里大扫荡似的,谁的存货多这就一目了然。
这官司审都跟没审一样,反正欧阳家吃亏是别打算找回来。一个巴掌拍不响,欧阳老大人他也不肯放手,颜大人是老公案,才能到大理寺里为官,真的要审,他能轻松有余,这就当庭先问:“二位大人,你们状告何事?”
柳至向他侧过身子,欧阳大人也侧过身子,但面皮上一哆嗦,把嘴紧紧闭上。
以身份来论,柳至有优先回话权。这东西跟中了秀才就见官不跪一样,是等级特权。
柳至朗声回话:“回大人,那日我带着家人,起早往城外祭祀丞相,不想半路上遇到欧阳大人,我身着孝衣,自然避他,不想避之不及,官轿直撞上我。我恼了,要轿夫陪礼,轿夫倒也罢了,轿子里欧阳大人把我骂起来,说他们家宫里有娘娘,赶着进宫见娘娘,什么人也不怕,轿夫撵我走,让我打倒,谁想到就在他家附近,他叫出家人,我的家人不服,两下里争斗,他和我一起去打御前官司,不想他的儿子带人赶上来,长街上又争斗一番。大人,我无辜受欺,实难忍耐,因此呈上状子,请大人明断!”
这一番话说得能声传数里,公堂外面的人也能听到,欧阳大人更能听得清楚,只气得身子摇摇晃晃,手指柳至就骂:“你说话不亏心吗!”
“你个老狗不亏心吗!”柳家的少年反唇相击。
柳至拦下他们,让他们不要说话,凝视欧阳大人:“老大人,你亏不亏心?”
“老夫办事说话从不亏心!”还没怎么审,欧阳大人就气喘吁吁。颜大人瞅着他都可怜,可怜你上了年纪你拼不过,可怜你怎么还看不清眼前?
见柳至一声冷笑:“说得好!”对着欧阳大人踏上一步,转眼间暴怒满面,眉间拧成一团,眸子已经赤红。
“你不亏心!你背后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亏心,你在这里当众全说出来!你不亏心?那说说你们全家不守本份,痴心妄想陷害良人!”
柳至加重语气,缓而沉声地重复:“全——家!”
欧阳大人眼前发黑,耳朵几乎让这两个字震聋。柳至是暴怒,但并不是咆哮。但这两个字,全家,把欧阳大人惊得心思粉碎。
全家?
包括父子们,也有女儿容妃在内。
全家?
欧阳大人且惊且疑且惶然,早在柳至寻衅他时,他就有数。这会儿,是又一次的证实。虽然没有明着证实,但疑惑全数解开。
为什么柳至撞自己的官轿,带着一帮子人显然有备而来直冲家门。
自己是官轿,他冲撞有罪。但官轿撞人,知法犯法,也一样是罪名。
引出后面一系列顺流而下,几不可收拾的局面,欧阳大人现在明白,在家里苦闷苦思想不通没得罪过柳至的糊涂,现在醍醐灌顶般,直入心思深处,形成一句话。
算计别人,别人算计回来。
欧阳大人嗓子里嗬嗬有声,有痰上来,说不出来话,也吐不出来,卡得他一阵猛咳,家人们扶着,看着更是可怜。
看热闹的人总有议论:“看这老头儿也蛮大年纪。”传到柳至耳朵里,他大声道:“我们家也有上年纪的人,我们虽不敢说多孝顺,也不办糟心事情,不让长辈们跟着犯忧愁就是。装可怜这事情,我们也会!”
雪白方阵让开,从最后走出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互相搀扶着,有一个人走一步就站住,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柱着拐杖,原地猛咳几声,再走上一步,再站住,扶膝扶拐杖原地咳上几声,看上去老态龙钟,比欧阳大人还随时会玩完。
看热闹的人哑口无言,见他们慢慢走出来,开始捶胸顿足:“丞相啊,你为官数十载,没有辛劳也有苦劳。还记得那一年,京外发水灾,丞相你不眠不休为赈灾忙碌,还记得那一年……如今你尸骨未寒,老不死的欺辱你,还敢当着人来比老,我们这把子老骨头看不下去,我们不站出来,儿孙们生生让他欺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