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容安排事情的时候,太后宫里的客人早就散去。太上皇悠然自得,捧着一卷书看,太后坐他旁边看窗外春花,太上皇没有解释,太后也没有再问。
太后明白过来,就不需要太上皇再说什么。
……
袁家。
袁夫人、袁训夫妻,和看老侯刚进家门、刚听说的老太太都在,大家轻声在商讨。
袁夫人淡淡:“不收下,皇后还有别的法子,不如收下,寿姐儿虽小,但还有太后在,暂时后面就再不会有别的主张出来。”
老太太也认为收下是对的,但眉头不展,有一个主意出来,就立即道:“不然,把寿姐儿多多接回来住,也是一个办法。”
宝珠体谅祖母关心加寿的心情,微笑反驳:“那侍候的人也是一样的要跟到家里。”
老太太恍然一声,带着懊恼道:“是啊,侍候的人在太后面前,还是侍候人,到家里来就不一般。加寿还小,也还不能挟制他们。”
说来说去,加寿暂时还小,幸好还有太后。虽然这里全是一家子自己人,袁夫人有一句话儿也不能说。
袁夫人暗想,宫里固然是还有太后,但太后已上年纪。太子妃成为皇后还没有三个月,就生出左右加寿的心思,以袁夫人想皇后,最好的就是她想左右加寿,最坏的就不敢再想,袁夫人一向平和安宁的人,把眉头也颦起来,带出来愁眉不展。
宝珠呢,也有一句话儿不能说出来。
宝珠暗想,以前担心呀,怕女儿受委屈啊,该出来的事情一件不少。宝珠还在闺中的时候,虽有主见,但仅限于以后有个良人,找一份安宁日子。
直到她嫁给表兄,天地大出来,视野也开阔。边城独居,威震舅父府,抗敌守城样样来得,人也随着刚毅渐现。
想旧年里打发人海外做营生,为女儿谋后路。今天就更胆气豪气一起上来。想加寿生得聪明伶俐,又有一般人没有的大福气。宫中已呆好几年,一天一天就要大起来,前面有路去踩平,前面有江去渡过。
担心皇后还要有什么出来,就能担心出一片平坦?宝珠不动声色,告诉自己,不怕!
袁夫人没有看宝珠,只想自己的心思。宝珠也没有看袁训,也是只想她自己的心思。
这个房里的人,全是能独力支撑的人。
袁夫人,是毅然下嫁袁父,在袁父生前,他体弱多病,闲言大多都是袁夫人在听。
宝珠,更是不用怀疑。袁训大多不在家,祖母和婆婆也有不在身边的时候,全是宝珠一个人支撑。
老太太更不用说,在她寡居的日子里,虽然有当时的南安侯照顾,但侯爷人离得远,流水般岁月还是老太太自己过。
她这会儿颦眉想心事。
袁训,更不用说。
他十二岁就当差,虽然有当时的中宫和太子百般照顾,但直接面对事情的人,是侯爷自己。
袁侯爷都能干出女儿定亲,他跑回京里来诉委屈的事情,天大的事情下来他也一力承担。
这就先安慰长辈和宝珠:“祖母不用担心,母亲不用担心,皇后娘娘这是看重加寿,这是件好事情。”
哪怕在袁训心里再不满意,嘴上也是这样的劝慰。
安老太太忙摆出笑容:“侯爷说的是。”
面前的好孙婿,老太太什么时候见到,什么时候满意。看看他生得该有多好,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又身在这王府旧居里,背后辉煌衬出他一身芝兰宝树光,只要有他在,老太太想永远不用担心寿姐儿。
袁夫人也慈爱的笑着,答应着:“你说的是。”袁夫人为儿子满意,就为丈夫自豪。这是他的孩子,才生得这般能干这么能担这么的疼爱孩子们。
袁训和宝珠每每疼爱孩子们一分,袁夫人就要想到如果祖父还能在世,也会是这样的宠着孩子们,这个可敬的妇人,由儿子媳妇身上看到夫妻不能共同渡过的一段岁月,再陶醉其中,不能自己。
袁夫人暂时安心,向袁训宝珠微笑:“有你们呢,我能放心,不会让寿姐儿受屈就好。”
宝珠更是抿唇笑,这是宝珠的丈夫,他上心的是宝珠的孩子,宝珠寻几句话出来,也来安慰袁训:“有侯爷在,就没有什么是要担心的。”
房中暖乐融融,老太太先嚷出来一句:“宝珠说得好。”大家一笑,这就散去。
袁夫人回她房里,老太太回她房里,房中独留下袁训和宝珠夫妻。、
宝珠妙目流盼,会心会意的微笑。
夫妻成亲数年,算是聚少离多。但表兄为人,宝珠是早就明白。
他怎么会坐视加寿受哪怕子虚乌有的不如意呢?
她的眸光写着十足的你不管做什么,宝珠都陪着你,袁训一看也就明白,侯爷负手低低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点一点头,边往外面走,边吩咐丫头:“备马,我要出门。”
袁训从前面角门出去,老太太从后面角门出去。
装着回房的安老太太能自己调动家里车辆,有一辆车从早到晚在角门上,预备着老太太出门拜客,或是送客人。
南安老侯病重,老太太为了看他,更是出门得勤快,有时候只送个药就回来也不用告诉宝珠。这就悄悄又溜出门,上车再往南安侯府里来。
老侯正在院子里吹春风散步,见到妹妹慌里慌张又来,失笑道:“盯着我喝过药走的,这又跑来,敢是加寿又挂念我,让你来盯着我用饭?”
“你的加寿可想着你这老侯爷呢,所以哥哥你赶紧的好吧。加寿心里有你,你的心里倒没有她!”
没头没脑的话,把老侯说愣住。
老侯纳闷:“我几时心里没有加寿呢?”
“哥哥你心里要是有寿姐儿,就不要再装病扮弱吧。我的寿姐儿在宫里出大事了,侯爷是能干的,宝珠是得力的,亲家太太是可心的,太后是慈爱的,但万般儿都齐全,也还差上一个老侯爷。哥哥你再当病人,我的寿姐儿就要吃足委屈。”老太太说着伤心。
这是她的娘家,这是疼她一生的兄长。老太太这也算撒娇,不过她自己不会承认就是。
取帕子擦眼角泪,一五一十的把话告诉老侯,最后还是抱怨他:“哪有功夫给哥哥你生病去,这一里一里的就要上来,皇后如今是六宫之主,太后也须让她三分是不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说什么,再说我听过就知道,这是皇后先说动太子殿下,再来摆布,你赶紧的出主意,再也不能当病人!”
老侯听过,是没有老太太那样慌张。
他反而更镇定沉睿,嘴角边有笑容缓慢而出。老太太以为老侯想对策,就只望过来,而不再说话。半晌,老侯慢慢道:“这么说,我还死不得?”
“那宫里有如龙潭虎穴,加寿一天不安稳,你一天死不得。”
老侯向着老太太,兄妹相视一笑。老侯稳稳地道:“那我嘛,还是继续中用吧!”
……
“伙计,你们这里什么菜最难得?”冷捕头和袁训在酒楼里坐下,冷捕头就叫来伙计问他。伙计来了兴致,看这两位衣着不错,带的都有好玉佩。开口就问贵菜,这是大主顾上门。想打赏也会多才是,一张嘴,麻溜的往外报。
“我们的名菜是熊掌鹿尾,八大山珍十大海味……”
袁训抬手止住伙计:“不用报了,”对冷捕头笑谑:“我今天是诚心挨宰,你今天是诚心宰我,让伙计上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就是。”
“好嘞,”伙计信以为真,答应一声就要走。冷捕头把他叫住:“回来回来,”伙计眨着眼皮子:“您别担心,我们铺子里有五十年的酒,埋在地里面,现给您挖去。”
冷捕头失笑:“我不担心,你挖出来我不爱,这钱可不给你。”
伙计陪笑:“客官您说,小的听着。”
“来五斤上好牛肉,一个猪肘子,再四碟小菜,酒就你们柜上中间那牌名上的,就这个就行。”
伙计听完就傻了眼,袁训笑个不停,打趣着他:“几年不见,你这还是老脾性,牛肉就能把你打发。”
冷捕头淡淡一叹,自嘲似的,随即才有笑容出来,自己调侃自己:“我是穷人的命,穷人的口味。有牛肉最好,猪肘子解馋。怕你现在胃口刁,你现在是暴发户,吃肉你要说俗,那青菜可全是给你要的,我可一口不吃。”
见伙计听呆住,还在旁边不走。冷捕头作势轻拍桌子:“这里不做生意是怎么的?不做我们换一家!”
伙计吓了一跳,赶紧说着有有,走出这包间。
帘子放下,冷捕头就问袁训:“说吧,你想折腾什么?”
“我……”袁训只说一个字,忍俊不禁:“老冷,你把我看得忒低,兄弟找你喝酒,在你眼里就是有事找你不在?”
冷捕头眯眯笑:“没事找我?好好,等下你要问我话,我可一个字也不说。”袁训笑骂:“天底下老滑头就数你最奸。”
“本来嘛,没事情你也不找我,侯爷你如今门楣高,你要是住个侯府我还敢去,王府五间大门晃我眼睛,我也不敢去寻你。”冷捕头一脸的尖酸。
袁训莞尔:“看来又有闲话落你耳朵里,看来我寻你太晚,也罢,以后我一天寻你一回,听你说古记儿,你看可好不好。”
冷捕头斜睨他:“我是不怕你寻,我怕你寻多了我,接下来在宫里折腾,皇上第一个就疑你,你可就算是搬石头砸自己脚。”
“噗”,袁训喷出笑,不笑时就无奈般的佩服:“好吧,你是京中老鼠洞第一,没有你不知道的。让你猜着了,我是有事才找你支招,支完了接下来咱们少见面吧,免得疑到你也疑到我。”
冷捕头嘿嘿:“你总算肯承认。”
“不承认也没办法,事情你应该听说。”袁训微有怅然。
冷捕头稍有正容,微笑道:“也许,那位真的是看重的意思。”
“我知道,也有这意思。但她再接着看重下去,我岂不担心?得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她收手,以后也不会再看重才好。”
听完,冷捕头坏笑:“你看我会帮你支这个招儿吗?”
袁训冲他晃晃面庞:“当然不会。你也呆了不是?是你先提出来,我老实回答你。拿你和以前一样当兄弟看,你也不想想,我会寻你出这样的主意吗?”
冷捕头让呛,半点儿不生气,喃喃自语:“那你寻我是为什么呢?”
“你先告诉我,除去这位,还有什么人是你顾忌的,你先对我说一遍,我以后找你也避开这些人。”袁训对他坏笑。
冷捕头又自语:“几年不见,愈发学的奸滑。当兵还真是出息人,不过不是我夸口,除去皇上娘娘太上皇太后和太子殿下,是了,还有你的寿姑娘以外,别的人我全不放在眼里。”
袁训含笑,认真听着他自语完,冷捕头把胸膛轻拍,大模大样:“别的人,你随意的问。”
桌子菜还没有到,但碗箸已安,袁训用筷子沾茶水,向桌上写了一个字。
容。
冷捕头一看,轻松起来,也快活起来:“你要打听她?你不早说,这简单简单。”袁训悠然:“老冷,兄弟我也提你一声,我问你的,哪有简单的?一,你要是现在不敢说,还来得及。二,回去你反省反省,是不是还有不简单的人,让你当成简单给错过去。”
冷捕头失笑:“你是寻我问话的,这倒成了我欠你人情。”脚步声在楼板上过来,冷捕头住嘴,见是小二送菜上来。
牛肉猪肘子,酒楼里大多现成,早做好一蒸就得。小菜也送上来,酒斟好,小二得了赏钱下去,冷捕头重拾刚才话题。
眯着眼,看似懒散得没有骨头,坐也像堆在那里。语气紧凝,却是小心严慎。
“你要听的,应该不是他家什么官。也是的,现在什么官有什么打紧,要紧的是人品性格,就像袁侯爷您,初一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出息,那神态跟琉璃珠子放光,到哪儿都埋没不了你。”
袁训给他倒上酒:“你就胡扯吧,反正我最近闲,有功夫听你拿我取笑。”
冷捕头咧咧嘴:“不是取笑是实话。难道不是吗?是块玉,放泥堆里也放光。是个蜡烛,点完也就完了。”
袁训寻思下:“有道理。”
“那些个顺着裙带上去的,别看现在能得意,时候一长你再看,他们还能呆得住呆不住?那光华世面上,得自己有光华才能长呆着。远的不说,就像你的老对头柳家,”
袁训干咳两声,把冷捕头打断,骇然地笑:“咱说话当心点儿行不行?”
冷捕头又坏笑,一口答应:“行!老丞相已做古,侯爷你这就打遍朝堂无对手,”袁训白眼他,冷捕头又坏笑:“这个也不能说,那就只能说说柳家的破落子弟们。”袁训失笑:“这个能说。”
“老丞相去世,侄子们争着为丁忧。要说丁忧这是古理,最早只为父母祖父母等直系尊长,到后来丁忧成风,兄弟姐妹丧也如此办理。本朝柳侄子们这样办事,大面上是寻不出错来,但仔细一想,全是做给皇后看的。”
袁训在听到“柳侄子们”时,就忍不住一笑,这坏东西故意少说一个字,把柳家侄子们这话全变了味,听上去像是他家的侄子。
又听到后面说是摆样子做个看席面的,袁训微笑:“这说得也是。”
冷捕头不怀好意打量他:“所以,以后,你家指不定也出这样事情,有那一天,侯爷仙去,”袁训把拳头捏巴捏巴出响动,冷捕头又咧嘴:“你别恼,在你前面我早走了,你想找人也找不到我。”
袁训摆手:“你认真的说,别乱插话题。”
“不是乱插的,是挨得着的。”冷捕头呷一口酒,看上去他自己是有滋又有味,啧巴下嘴,继续道:“这就挨得着我刚才说的,是块玉怎么都放光,不是块玉,这都和柳至挤着去丁忧。”
袁训来了精神:“你骂他我爱听,”笑容可掬:“再多骂几句不是。”
“骂他你又不进钱,骂他不过是皇上都不解他丁的是什么忧。皇上正要用人,寻他几回不出来,娘娘恨得只怕咬牙,娘娘眼前无人可劝,娘娘自己出个主意,”
袁训眼睛一亮,但是故意道:“咦,你不是不能说吗?”
“哈哈,这是有关连的,这就带出来。”冷捕头打个哈哈,舌头一卷,话题就转回去:“你要问的那家就是这般,宫里无根基,先是得宠,京外来的事事儿不懂,就失了宠。这又有宠,有宠又如何?无子到最后,总是凄凉。”
袁训语带双关:“这事情可不能办。”
冷捕头继续疯疯颠颠哈哈不断:“啊,有子又如何,柳至一丁忧,事情像是不对,哎,我说侯爷你拳头硬,几年前打得京里老鼠洞都翻个过儿,你怎么不去寻他事情?”
袁训见缝插针地笑话他:“就那时候把你翻出来晒晒日头的不是?”
“我说找不到可恨的人,原来在这里。你把我翻出来,你倒是再塞回去,害我晒脱皮,回家去老婆都不认。”冷捕头皮头皮脸,见袁训倒酒,又一碗酒下肚,再道:“这外面无人,里面也难。你都看到,你这样大的福气,还要来寻我说话,何况是你要问的那一位,和我不能说的那一位呢。”
袁训揶揄他:“你也没有少说。”
想这个人今天说的实在不少,看来袁侯爷还能在他眼睛里呆着,袁训着实的感激。这就安心不少,打迭心思陪他,和他痛醉,各自回家。
……
第二天起来,袁训坐到书房里,着实的把冷捕头的话寻思,越想越有道理。
这个人看似胡言乱语,其实句句切中弊端。
皇后娘娘现在没有丞相可以依靠,柳至又丁忧很少进宫,不管是她自己出主意也好,别人出主意也好,都好不到哪里去。
她无人可以依靠,唯有太子是知心人。她想“看重”加寿在情在理,但不能让她随心所欲的在情在理是不是?
又欧阳家,冷捕头说得更中肯。
宫里再得宠又能怎么样?外面没有人,使不上劲,有子无子也都那样。
无子的事情,袁训不敢办理。有子呢,有一个老太妃和福王就是前车之鉴,袁训有把握相信当今不会再纵容出一个福王。
冷捕头也想到这里,也就大胆的说话:“有子又如何?”
又说玉不管放在哪里都放光,袁训凝眸,以他和欧阳家见过的不多几面来看,他看不出是什么独特奇才。
人才这东西,像柳至忠心正直,苏先桀骜不屈,袁训善和稀泥,尚栋最能捣鼓东西,连渊等等,都有特长,太子早就纳入麾下。
出名太子党们没有欧阳家的人,有几分能耐也就能一眼看出。
但是不能大意啊,袁训由欧阳家想到王恩,而皇后送人再想到太子先行答应,觉得头脑发涨时,外面小脚步“噔噔”,袁训顿时清醒,他不心爱的小女婿来了。
这小步子走得格外有力,和怀瑜怀璞又不一样,又因为是小孩子,只要侯爷没有客,没有人通报的就进来,只能是萧战。
果然,没一会儿,萧战进来。在门槛内晃晃脑袋,呲着小豁牙,嗓门儿粗,还有奶声奶气:“岳父,给!”
小手握着一个烫金帖子,送到袁训手上。
袁训打开来看过,问他:“为什么事情你家里请客?”萧战见问,凑上来,手指到最后一行字上面:“不是我家里请客,是我请客,战哥儿我请客!”
请帖落款上面,写的是萧战的名字。袁训见到他一指就中,想到他还会写字,会认也算难得,不由得心生喜欢。
“为什么事情你要请客?”袁训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