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的担心总有她的道理,第二天一早,宝珠正用早饭,隔着窗户,丫头红香先看到,进来回话:“东府里四爷到了。”
卫氏的面皮就一跳,丫头们见到,红月推红雪,悄笑道:“看卫妈妈!四爷过来又不吃她的喝她的,奶奶还没有怎么样,妈妈先变了脸色。”
红雪近几天也恨卫氏抢差使,就刻薄卫氏:“奶奶那边没有老太太,只有一个祖母老太太,卫妈妈可不就是外老太太了,怎么不花她的吃她的,她要心疼你我有什么办法?”
丫头们全悄笑,红荷听到,到底早到宝珠身边一年,知道卫氏不是那样的人,更知道宝珠是不许丫头们这样说话,拧眉瞪眼的止住丫头们,又见卫氏往外面出去,神情像是不对。
红荷难免也要想,这个妈妈是怎么了?去年还没有见她拿架子,今年怪事出来,东府里但凡来个人,妈妈就要不痛快是为什么?
就跟出去看视,有心劝卫氏几句,既让卫氏不要丢了大丑,也买好这个奶奶的奶妈子,何乐而不为。
见卫氏往小佛堂去,红荷更要笑。心想妈妈心疼奶奶的银子竟然到去菩萨面前许愿?对自己猜测中的卫氏举动更不以为然,更是起意去劝。
卫氏跪到菩萨面前时,红荷在外面听着。
古代佛教昌盛的年代,深宅院里大多有个小佛堂,是早年盖好的。但这个小佛堂离袁夫人最近,袁夫人不供菩萨,在这里供的是丈夫的影像,
在袁夫人心里,袁父对她地位重要,不次于别人心中的菩萨。
淡青色的影像里,白衣少年含笑殷殷,后面数枝桃花全绣得栩栩如生。这是袁夫人的亲手绣,花足了心思,又和真人差不多的高,有时候让风吹动,活似一个真人在这里站着。
卫氏就跪下来。
她进来就跪蒲团,眼睛也不用找,跪得轻车熟路,是早几天就总过来的。如拜佛像,双手合十,嘴里喃喃,红荷在外面也就听到。
“老太爷啊,我们老太太说您是多福多寿的神仙下凡,把福寿散给了小姑娘和小小爷们,有灵性呢。请您,再显次灵吧,为着您就要出生的孙子,奶奶肚子里的那个。”
叩了个头,卫氏紧闭双目说下去:“我也不知道那府里出了什么事情,但夫人一天一去,奶奶也时常会那府里爷和奶奶们。亲戚份上,帮忙应该。但奶奶有了,这是第三胎,第四个孩子,不管是个爷还是个姑娘,都是您的骨血。第三胎,有好生的,也有不好生的,话说回来,女人不管生哪一胎,都是鬼门关。老太爷啊,奶奶经不起这样的劳累,您亲自去帮帮那府里吧,该出钱,让奶奶出几个,但出人这事情,可是累不得的。”
红荷恍然大悟,顿时卫氏这些天的反常浮现面前。
卫妈妈不是抢丫头们差使,她是担心奶奶这是第三回生孩子,怕养的不好有个差池。红荷蹑手蹑脚的退出去,一面想着果然是老奶妈,这才叫经心的人,让人不由得佩服她。一面装着若无其事的走进房中,见到丫头们面面相觑模样。
“我就走了一会儿,就出了事情不成?”
红荷说过,红雪就冷笑:“姐姐既然会说,就不应该离开。”红荷滞住一下,陪笑道:“好妹妹,是我说错话,我就是心急上来,不知道你们全见神见鬼的模样是遇到什么?”
又往房里面看:“四爷还没有走?”
红雪更气不忿上来,愈发的尖酸:“姐姐回来,不就是个神鬼,我们才全吃惊。”打起帘子往外走,在帘外抛回来一句:“好一个殷勤会侍候差使的人,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就行了,我们全是无用的,都不应该进来。”
红荷暗恼,想出去和红雪对几句,又想到卫妈妈从不计较别人诽谤,一心只为奶奶。就还是往房里看宝珠,不去理会红雪。
尖刺的红雪出去,余下的丫头争着告诉红荷:“四爷一进去,奶奶就发了脾气,四爷又不走,奶奶又叫我们不要进去,大家在这里干着急。”
红荷暗叹,果然让卫妈妈说中,那府里的事情,只是麻烦奶奶作什么?也心中暗怪四公子,你不知道奶奶有了身子,要多休养吗?
房里宝珠和龙四完全不是丫头们想的那样,是宝珠对着龙四发脾气。宝珠没有发脾气的瘾,就是有,也要想到自己身子不便。
要说这事情由不得宝珠不气,就是现在,她发过脾气,眼角还斜在龙四送来的几张纸笺上,还是薄怒在唇边。
龙四劝她:“弟妹息怒,我才敢和你再商议下去。”
宝珠沉着脸:“四哥请讲。”手中的纸笺却不肯放下,还在手中不悦的抖动。
这是几张收据,上写着某某银庄于某日收到什么数额的银票一张,下面押印清清楚楚。而银庄子,也是有名的字号,皆在大同城中。
这是龙五的旧物里翻找出来,夹在书里,龙四昨晚找出来,就送来给宝珠过目。
“弟妹你曾来指责五弟的事我有责任,这话我也不能辨。五弟和我一起习武一起从军一起回来念书,他比我小上两岁,除去上学时认的学友不同,别的事情我们互不相瞒。”
龙四说到这里,宝珠拿眼睛瞍他。
四公子红了脸,带羞道:“他的事,确实有我没放心上的错,弟妹骂我,原也骂得有理。”他今天不是来认二回错的,现在就是认错也于事无补,手点收条:“这些东西,他几时收的,我竟然不知道!”
斩钉截铁:“断然不是五弟的东西!”
收条上面数额巨大,宝珠头一眼见到也惊愕。见龙四敢这样肯定,宝珠皱眉,倒不是不信龙四,只是必要再问上一句:“确定不是五表兄的钱?”
“弟妹现管家,你应该知道大宗的花银子,或是买马宝剑,或是买古董,我们会从公中支银子,手里哪有这样的闲钱?”
宝珠不再言语
宅门里的公子们,是外面看着锦绣衣裳,其实花钱数目稍大,家里都会知道。如龙五所说,大宗的花银子,全是让铺子里送东西到家,公中先支银子,等年底收息来时再扣除个人那份,这样也省事。
而年底收息各人分多少,家里全知道。龙五有几笔这样的大银子,龙四说不是他的,有帐本子做证。
“我也怀疑过是以前家里乱的时候存的,但我们兄弟以前分的铺子全是合起来的,昨天查过帐本子,没有这大的进项。后来铺子重新归公,更是分不到这笔钱。这钱,是五弟外面来的!”
宝珠深吸一口气,已然有个眉目。
“四哥,你看这钱如果是五哥转手的?”
龙四重重点头,眸子不避嫌疑的和当弟妹的碰在一起,两个人都明白了,对方想的和自己一样。
龙四沉声:“钱还没有转手出去,五弟就没了!”面上一痛,想到宝珠才不会同情自己,忙又忍下。
宝珠是装看不到,她很难原谅龙五。心中主意上来,试探地道:“那咱们试上一试?”
“我来找弟妹,正是这个意思!”龙四明显松上一口气。
宝珠觉得奇怪,试就试,你轻松是为什么?但没有放在心上,只仔仔细细地把这个主意想上一想,往外面道:“来人,看孔管家在哪里?”
孔青很快过来,宝珠告诉他:“去看看巡抚庄大人在不在这城里,在的话,请他过来。”孔青对东府的事情也略有所知,问道:“是要紧的事吗?”
宝珠绷紧面容。
孔青道:“那他不在城里,我就外面寻去。”
宝珠有了笑容:“就是这样,他要是不在大同,去帐房里取银子当盘缠,外面去寻他。”又道:“梅英嫂嫂有了,我本不想让你走的远,”
孔青摸脑袋笑了,说到妻子有了,他最近就是这个模样。中年得子,不管是儿是女,先一脸喜滋滋儿模样:“她跟着奶奶,我不担心。”欠欠身子说声去了,揭帘出来。
没半天功夫,他竟然把庄大人找过来,龙四已经回去,宝珠让再请过来,屏退丫头,宝珠奶奶一个女眷,独自和一个大人一个公子坐地,满心的事情,并不尴尬。
把几个收条给庄大人看,龙四见到庄大人就无面目之感,由宝珠来说。
“大人您看,这钱如果是五表兄的,就留给五嫂。如果是转手的,一定会有人来拿!”
庄若宰沉思:“奶奶的意思是守株待兔?”
宝珠笑笑:“这么大的钱,四哥说不是五哥的,四哥不会说错。是转手的可能性高。既然是转手,这些天也没见有人来取,我和四哥想过是两个可能,大人您的意思呢?”
庄大人锁紧眉头:“一,取钱的人不知道龙五公子没了,他定然在左近窥视,见到五公子才能露面。”
眼神冷峻挑起,道:“这二,取钱的人知道五公子没了,他要上门来拿钱,却怕府里的人回他五公子不在,他若是说五公子已经没了,这东西是他的,府里的人一定会问你怎么知道五公子没了,”
国公府里还没有公开声明龙五已经死去。
龙四泪流满面,上前一步,给庄大人跪了下来,泣道:“全仗大人,我弟弟的死因,也许这就能查个明白。”
瞬间,他面庞恨的扭曲上来:“找到这个人,我要把他亲手碎尸万段!”
这一刻他的恨意可以掀起万丈波涛,但庄大人扶他起来,却笑了笑。
这在此时算不恰当的笑容,庄大人随后就作了解释。
“四公子,我在大同多年,也知道国公是忠心的!五公子只怕是让人蒙骗的!此举,若能找出幕后主使之人,四公子你是大功一件,你的官职也许能保住。”
龙四回他:“惭愧。”宝珠无声的好笑。
难怪四表兄有轻松之面容,原来还是有一半儿的心思在他的官职上面。
十年寒窗苦,也不能怪他想着。
仿佛有感觉,龙四下意识看了看宝珠,宝珠立即正容以对。
他为他的官职着想,本也就没有错。宝珠就没有见过袁训下科场时的苦读也会理解龙四,更何况宝珠是见过袁训念到天明,时常伏在案上就睡着。
若无其事,宝珠把自己看穿龙四心思掩盖下去,龙四悄悄的又吐一口气。
龙四也派出心腹家人往省里去打听自己家里这件公案,官员们对自己家的谨慎处置龙四也敢推敲。
在交出银票以前,他考虑良久。
不交出银票,凭借父亲名声、姐丈声威,在这里也把袁训考虑进去,就再多想一条,寿姐儿养在宫里,庄大人证据不足,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他答应宝珠出面顶缸,当时是让宝珠的激愤打动。四奶奶哭的就快要晕过去,但四公子事后想想,离那一步还远而又远。
他也给辅国公去了信,明知道陈留郡王并不喜欢他们几兄弟,这到了没有办法想的时候,也给陈留郡王去了信。
查案子的步骤,龙四就是不当官也完全清楚。只怕还没有查完,父亲和姐丈小弟已经回来。他大可以不交出银票,让庄大人少一个证据。
但他还是交出来,是一半儿想将功赎罪,想保住自己的官职;一半儿,真心想弄清楚龙五是应该平反,还是毫不冤枉。
到底是兄弟,最近的亲人总是在最后的关头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求谜底,也同时表示自己清白的心,龙四才来见宝珠,交出这几张收条。
像是什么事儿都要来找宝珠,龙四一个大男人,以前是不待见宝珠和袁训,现在也这样了,遇到事情就过来。
在这一点上面,四公子也没有办法。
宝珠这里,赵大人肯来奉承,在外人眼里看来赵大人是来奉承袁训的,当然也有一点儿。但最重要的是宝珠肯出面,肯管这事情。
不像家里的人,姨娘们如今见到龙四和四奶奶都要侧目,认为他们在拖累家里。妯娌们间也有些不和气,虽然国公夫人左右劝着,也是芥蒂已生。
只有宝珠,骂归骂,恼归恼,她却是不后退的人。
宝珠的态度,也算是龙四公子肯交出银票,请庄大人彻查的一点儿底气吧。
庄巡抚接过收条,说让人再去银庄里查,又说打发人来帮国公府中办丧事,派来的一定是公差,宝珠和龙四全一口答应,送他出去,又往国公夫人房中去说这件事。
灶王爷也是爷,国公夫人虽然不管家事,丧事她总要出面。龙四和宝珠力陈龙五也许不在,不如先发丧吧,以后如能回来,再说回来的事。现在五奶奶一病不起,诸事请国公夫人出面。国公夫人痛哭过,因宝珠来说的,又龙四是龙五的亲兄弟,他愿意这样,就是五奶奶不病着,也不能阻拦,这就请来奶奶们,当晚正式停灵,搭个灵棚,把空棺材搬进去,满府里糊上白幔,第二天就有亲戚朋友上门来祭,世子妃等人,也都打发人前来祭过。
这就静候有人前来,以期能查出点儿什么。
……
隔壁是丧事,但宝珠这里有客人,陪不了许多的悲戚。
早饭一过,宝珠房里就嘻嘻哈哈声不断。两个红漆雕刻百子嬉戏的小木床上,袁执瑜对着围着他们兄弟的女眷们笑出口水,而他的弟弟袁执璞明显不捧场,懒洋洋神态斜眼相对。
“心肝儿,对我笑一个,”连夫人热烈的伸出双手。
尚夫人在她旁边,把比她有力气的世子妃都挤到外面,在逗袁执璞:“女婿,叫声岳母听听。”
小沈夫人扁着嘴,走到侧间里打断宝珠问家事,悻悻然:“你要生女儿才好,快把我儿媳妇生下来,我就不用受这种气。”
宝珠不用问她受的是什么气,早就知道她受的是想亲热孩子,又争不过那两个岳母的气。就抿唇答应:“咱们一起儿生可好不好,应该不差日子有的,以后生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这本是句好听话儿,小沈夫人接下句,欣喜起来:“是啊,以后再让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没,”
丫头们低下头笑,卫氏和梅英绷着脸忍住不笑。
这还没有生的,这位亲家太太就先想到一处儿去死,而她越说越喜欢模样,陶醉地道:“这是多好的一对孩子啊,他们长大了,一定感激父母定下这亲事,上哪儿去找同年同月同日生……”
梅英怕下一句同年同月同日没又再出来,抢过话头,稳稳重重地笑:“沈亲家太太说得是,同年同月同日的夫妻,可是万中难挑一的。姑爷姑娘大了,是一定要感激的。”
有人帮腔,小沈夫人还想再说上几句,那边“哇!”一大声,然后瑜哥儿和璞哥儿格格大笑,女眷们也全笑出来,世子妃嗓门儿最高。
世子妃平时说话还捏着嗓子,不是有意收的,就是平常时说话和女眷们无异。但到开心处,这就放声而笑,笑出她丈夫萧观的威风。
“真能!”
就这两个字,把小沈夫人的魂勾走。嚷着:“你们逗他们玩什么好的,等等我也看看。”卫氏梅英一起松口气,宝珠想要笑时,听坐得离她最近的卫氏低声道:“话儿哪能这样的说。”
宝珠这就完全忍不住,给了卫氏一个大笑脸儿:“亲家太太说的是好一对世上难找的小夫妻。”
但从小沈夫人嘴里出来,就成了同年同月同日没了。
“我知道,但姑爷和姑娘还没有生出来,亲家太太和你就打算代为山盟海誓,这可不妥当。山盟海誓,是夫妻间的事情。”
卫氏解释过,宝珠又笑出来。
“再说,你要是生个小爷呢,”卫氏望向宝珠的神色,舒心又畅怀。
心想幸好奶奶是嫁到这个家里,这个家里就是生个姑娘,也是加寿姑娘那种捧在手心,一直捧进京,再由那六宫第一人接着捧。幸好是这个家里不计较,不然别人听到沈亲家太太说生姑娘的话,难道不恼吗?
卫氏自己说自己接,眼睛眯出一条缝儿:“生爷生姑娘都好。”
梅英正点头,红花从外面进来。丫头们忙让座,就是卫氏梅英也问候她,半带调侃:“大管事的忙在?今儿有功夫往这屋里来?”
红花一本正经,她不回笑话的时候,就是有正经话。走到宝珠面前轻施一礼,那姿势的娴熟,态度的恭敬,每每她走后,总是让卫氏要夸她。
“来了个要紧客人,请奶奶出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