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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二天,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江宜清忽然跑到府上,来找马天目。众人约她入席,她却如何不肯,只说要找姐姐姐夫借一步说话。
三人来到马天目房内。不等落座,江宜清便对马天目说,姐夫,昨天你带过来的一位朋友,今天约我出去了……
江宜清一席话,让马天目大吃一惊。此前他听说了江宜清在北平的遭遇,曾找她谈话,为她的安危感到担忧的同时,也曾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组织充满了兴趣。当时他对江宜清说,如有机会,请她介绍大家认识。昨天婚礼上忙得不可开交,也未同江宜清讲讲这些人的来历。但天又晓得,江宜清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位也是同学。他想告诫她不要和这些人来往,又想知道约她出去,目的是什么?便张了张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宜清说,今天一早,她便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约她出去见见。两人见了面,说了一些闲话,后来见范义亭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来天津做什么?
起初他不肯说。后来在她的追问下,才道出实情:一是在北平待不住脚,另外便是他们在天津又有行动……要刺杀一个人。
什么行动?
去侦查一下“交通旅馆”内的情况,具体我也说不太清楚。我问他我能不能帮他们做些事。起初他很为难,后来又说,其实,他是奉了领导的命令,来找我谈话的。他有些不情愿,本不想来,但……但还是想见一见我。
江韵清紧张地问:他们怎么会来找你?
江宜清答:找一个女的,做起事来更方便。
那你不能去。江韵清说,你胆子怎么这么大!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抗日锄奸团的。
他们要刺杀什么人?马天目问。
总归是和日本人关系密切的人吧。江宜清说,又望着姐姐笑笑,说,没什么危险的。我协助他们完成侦查任务,就会撤下来。
马天目暗自思忖,所谓“刺杀”,也正是唐贤平他们的老本行。但既然目标是日本人,也就没必要对江宜清将他们的身份挑明。听到江韵清还在一旁劝阻妹妹,而江宜清的回答则显得异常坚决。他便对她嘱咐了一番。最后又颇为忧心地问道:你没和他们提起我吧?
江宜清说,没有。时间很紧——况且,你不是和他们其中一个也认识吗?
马天目掩饰着说,认识虽认识,但不清楚他最近在搞什么……那就好,那就好,你不要和他们提起我。就当不清楚这层关系好了。
接到范义亭打来的电话,江宜清的心里是有些忐忑和矛盾的。离开北平前发生的一幕,其实已让她对范义亭有了些看法。那天彭雅萝从和田街回来,便发起了高烧。等下课,江宜清去外面给她买退烧药,刚回校门,便被人拽进拐角的一处暗影中。她想叫,却被那人捂住嘴巴。扭头一看,是范义亭。刚想发火,范义亭冲她做个手势,示意她小声。范义亭告诉她:你不能回宿舍。日本人来抓彭雅萝。你回去,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带走的。江宜清自然对彭雅萝做过的事心知肚明,但对自身所处的危险,却没有充分认识。当下便急切说,那就赶紧去告诉彭雅萝,让她躲起来啊。
范义亭说,不能去。他们正在监视女生宿舍,之所以还未迟迟动手,也许还没打听到彭雅萝的具体位置……
那就更应该去通知彭雅萝了!
不能去,真的不能去!也有可能他们欲擒故纵,想抓走更多的人。
那我必须去,彭雅萝病着,我刚给她买了药。况且我又没掺和你们的事,他们不会抓我的。江宜清说着,抽身想走。
范义亭一把将她抱住,近乎哀求说,宜清,你千万不能去啊!你不了解日本人,他们宁可抓错百人,也不会放走一个。你若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江宜清被他缠得不能动,苦苦挣扎。范义亭死死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向宿舍方向挪了一段距离。两人隐身在一丛低矮灌木中。范义亭将嘴附在她耳边说,别出声,你看!顺他手指的方向,江宜清看到除来来往往的学生之外,有数十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女生宿舍附近转悠。看了一会,范义亭忽然紧张起来:他们要动手了。抬眼看,果然见几个人凑在一起,又迅速散开。有人在原地望风,有人迅速闯入宿舍。不一会,便见彭雅萝被人架着,从宿舍出来。昏黄路灯下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身体松软,像一具被抽掉筋骨的布偶玩具。脚拖在身后,划着地面。江宜清险些叫出声来,被范义亭更紧地捂住了嘴。眼睁睁看着彭雅萝被拖走的身影。她一口咬在范义亭的胳膊上。
直到现在,彭雅萝都无法原谅范义亭,更无法原谅自己。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勇敢一点,跑回宿舍通知彭雅萝,彭雅萝或许就不会被抓走了。她对范义亭的恼恨,除他的劝阻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样一个柔弱单纯的姑娘,如果不是他拖她下水,怎么会无辜卷入这样一桩危险的事端。
每每想起彭雅萝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做这件事,不光是为你!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会去这么做的。江宜清便会心如刀绞。就像现在,她之所以主动要求加入,实际上想用自己的行动,做一些忏悔。
她更想对彭雅萝说:你就是我的家人。为了你,我也愿意去做你所想做的事。
地处“劝业场”附近的“交通旅馆”,境况已大不如前。想当年它可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高档旅馆。随着小白楼一带的旅馆业兴起,再压上投资者无心将大把金钱投放到装修维护上,曾名噪一时的“交通旅馆”,如今已变得沉沦。旅馆内的大部分房间,除供给那些常来“打茶围”的顾客之外,三四两层楼面,全部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提供服务。那些个搞婚外恋的,吃野食的,都喜欢来此搞些个花哨的事情。真正想住下来歇歇脚,住上一两宿的旅客,倒是少之又少。
就在刺杀方案制定好的那天下午,唐贤平率范义亭、吕一民等人,从汽车行租了一辆汽车,先行对旅馆外的环境做了一番实地勘察。等将各条路线摸排清楚,准备进入旅馆时,吕一民让唐贤平和其他人坐车回去。人多了没用,只会引起别人怀疑。吕一民说。由他带另一名天津行动组的成员扮作外地旅客,在这里住一晚也就够了。他又看了一眼那位随从同志,开玩笑说,要是一个女的就更好了,扮作夫妻,再合适不过。
第二天一早,从“交通旅馆”内回来的吕一民二人,来到唐贤平住处,向唐贤平和范义亭汇报了他们所侦查到的情况。
交通旅馆的437号房,昨天晚上一点动静没有。屋里的灯也没点亮,像似没人住过。这间房,说不定压根就没预订出去,或是有人预订了却没有住进来。
也许还有我们想不到的事,如果不是怕引起猜疑,到柜台一打听就明白了。
我们试过,从楼下搭电梯到五楼,走出电梯到437号房门口,只不过十几步路;再从437号房门口到下楼的阶梯口,也是十几步路,这两个出入口和437号房的距离都差不多。
上上下下轮番有两部电梯,管理电梯的都是身着制服的男服务生。
从五楼沿着楼梯走下来,共有八个阶段,七十四级梯级,每一阶段都是九级,只有最下层的那一阶段,是十一级。快步往下走,一分钟可到达地面。要特别当心光线太暗,一脚踩虚,就有栽下去的危险。
底层楼面的地方不大,每逢下半晌,上下电梯的人总是络绎不绝。下来楼梯,步就到了大厅门口。一出大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满街都是人,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或是跨过马路到对面,转眼之间便能迅速转移。
马路上站岗的巡捕,忙于指挥交通。其距离“交通旅馆”最近的岗位,也在五十尺开外。假如旅馆内的枪声响起,以人声的嘈杂、电车铃响作为掩护,很可能听不见,或辨不出是枪声。
若是岗警发现旅馆内事故,立即奔跑过来的话,顶快也要一分钟以上,因为他要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至于那些两人一班的巡逻警,什么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就很难估计了。
两人一言一语,互为补充,将所侦查到的情况做了一番详实交待。唐贤平听后,又提了几点意见,请大家多加斟酌———
什么时间采取行动?若是在三点钟之前,趁潘恩普钟秀煌二人还未到达之际,发动刺杀,固然可保全二人安危,但此刻有很多事都无法确定;比如用什么方法开门?刺杀目标会在房间内吗?这些必须要考虑周到。可否等潘、钟二人进去、谈过、出来,下楼之后,再选择一个适当机会动手?当然还会有一种偶然发生的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就是当我们上楼的当口,刚巧和目标搭乘同一部电梯,那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自该当机立断。还有事后撤退的问题,原则上是安全至上;我以为乘电梯不如走楼梯。因电梯要等,时间不可掌控,并且在电梯中容易受制于人。走楼梯则可主动,时间上不比电梯慢,万一遇到阻挠,还有招架余地。至于走出“交通旅馆”,会不会遇到巡逻警,虽然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单凭运气说话,所以要派一位体格健壮的同志,在明天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之间,游动于“交通旅馆”附近,专责监视巡逻警的行动,以防万一。此外,还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随时随地都会发生,那只能由执行任务的同志随机应变了……
讲到这里,唐贤平再次重申一次:吕一民的任务,一定要盯紧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因为除考虑到二人的安全之外,所有同目标有关的风吹草动,皆是从二人处所得。情况一当有变,必须第一时间通知行动组。而范义亭,则要做好进入旅馆内的准备,因为你那位同学虽靠得住,但必定是女流之辈,又是第一次执行任务,经验与应变能力有所欠缺,千万不能在她的身上出现任何闪失。
等所有问题交待完毕,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众人散去,各自进入准备状态,约好下午两点,在“紫竹林”咖啡馆碰面。
“紫竹林”咖啡馆和“交通旅馆”在同一条街上,只相隔十几家店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朝外看,大街上熙攘人流尽收眼底。“交通旅馆”和隔了几家店面的“国民饭店”,外部情形也一目了然。
手臂相挽的范义亭和江宜清二人,此刻正走出咖啡馆,穿过熙攘人流,朝“交通旅馆”走去。旅馆右侧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着三位帽檐拉得极低的人。五十尺开外的交通岗十字路口,一位壮汉站在街口,抽着烟,在马路边徘徊。“劝业场”后面的夹道里,一辆汽车停在那儿,喷着尾气,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上……这些人不时抬头,用眼睛瞄一下咖啡馆二楼的窗子。唐贤平坐在窗下,舒缓的音乐声传来,越发使他心神难宁。
时间过了三点。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唐贤平喝完一杯咖啡,又冲服务生招手。服务生走过来,唐贤平吩咐他再来一杯,要煮的浓一点。三点十分,一切照旧。唐贤平有些尿急,想欠身离坐,又怕此间发生什么变故,只能把自己钉在座椅内。顺手从口袋掏出一盒火柴。将火柴全部倒上桌面。眼望窗外,心不在焉地用火柴摆着图案。实在憋不住,忽然起身,向拐角的卫生间走去。
当一杯香浓的咖啡端上来时,唐贤平恰好看到街对面,范义亭一人从“交通旅馆”走出来。径直穿过人流,走到这边的马路上,不见了身影。他急忙起身,想去楼梯口迎候。扫了一眼周围,又迫使自己坐下。
等范义亭走上来时,唐贤平将那杯咖啡推给了他。
房间始终是空的。范义亭说。
江宜清呢?唐贤平问。
我让她先留在那儿了。她不死心,想再等等看。
看来情况有变……范义亭自言自语。我们从两点五十分起,就一直盯着437号房,却始终不见动静。如果房内没人,潘恩普和钟秀煌二人,也该在三点二十分左右到。做主人的不在,被“邀请”的客人不来,自然有什么蹊跷。我和江宜清一商量,决定去问一下茶房。我们以有亲戚还要来住的理由,想再开一个房间。那间437号房既然没人住,就给我们用好了。茶房说,那一间虽没人住,但柜上收下人家订金了。您们如果要用,我和伙计们商议商议,可以匀兑给一两个钟头,如果是住上一宿,那恐怕是不行的……他既然这么说,我只好回他说先到外面去接一个人,等接到了再说。这就出来向你汇报了。
这事真是琢磨不透。分析吕一民呈递的情报,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作为跟随多年的下属,潘恩普定不会骗他……正这样想着,唐贤平左右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吕一民带着儿子,正从楼梯口走上来。
当吕一民坐定,还未讲出事情原委,唐贤平便从他沮丧的神情中,窥察到事态的变化。心里不免有了一丝失落。他故作镇定,要了几样点心,又给孩子要了一杯可可茶。除孩子一副欢喜的表情外,其余三人皆表情凝重,神色慌张。
吕一民说,吃过午饭,他便带儿子去了潘恩普家。不一会钟秀煌也来聚齐。他们出去之后,我本想将儿子送回家,自己再来这儿,协助你们工作。不想刚走到外面,又碰到二人回来。我也不便多问。只能听潘钟二人相互抱怨。听他们说刚出门口,恰好有人来给他们送信,说是约定会面的时间有变,改在下午五点钟了。钟秀煌嘀咕说,本来约好在“交通”,临时又改到“国民”,真闹不懂玩的什么花样。钟秀煌这人生性多疑,马上就决定不去赴约。他若有诚意,定会再另行通知我们。而潘恩普说,不去总归不好吧。若真要不去,也应通知人家一声才好。而钟秀煌这人很少诚意,他说,许他违约,临时变化;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去。现在风声这么紧,日本人和都在盯着我们。我劝你也不去为好!
你确定他们是在“国民饭店”二楼?唐贤平问。
确定。吕一民答。因为我问过他们。是潘恩普告诉我的,好像是138号房。
唐贤平看了看表。再次问:你确定潘、钟二人不去赴约了?
自然确定。两人已被另一个人约着,去外面喝茶了。
现在是四点十分,唐贤平说,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这临时转移阵地的伎俩,向来是共产党最擅长的手法。潘、钟二人的失约,恰好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马上通知所有人,赶到“国民饭店”,各位分工不变。除既定目标之外,能将共产党人一并消灭,那就更好。
众人准备离坐,唐贤平忽然喊住吕一民,说,你还是去盯住潘恩普和钟秀煌,要是二人中途有变,忽然前来赴约,也是件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