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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是在北马路附近的天主教堂举行的。整个仪式显得典雅而庄重,只是婚礼临近结束,时间拖得有点晚,匆匆赶往东马路照相馆的一行人,显得手忙脚乱。
东马路上的“同生照相馆”,是去往马家的必经之地。因是一位同学的父亲开设,便将中途“换装”地点选在了那里。此时,家里雇好的轿子、唢呐以及一帮亲戚下人,由大嫂带着,早在那里候着了。等穿了西式服装的马天目和江韵清匆匆赶到,唢呐便凑趣般吹奏起来。大嫂一劲催着照相馆的伙计,说离中午吃喜面的时间已近,一帮亲戚早就等在家里,这等大事,一刻时辰也不能耽误,你们赶紧给他们换装,拍照,我们要尽早上路。
嫂子和伙计在前,江韵清由两位妹妹搀扶,朝楼梯上走来。
因婚纱过长,江韵清绊了一跤。马天目急忙弯腰,将婚纱托在手里。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三三两两照相的顾客,都不禁好奇地看着他们。就在马天目起身的那刻,一位从楼梯上下来的男子与他擦身而过。走到楼梯顶端的马天目不为所动,仍旧和人谈笑。
走在队伍后面的马天目,被人招呼着,走进更衣间的那刻,忽然停下脚步,愣住了。
他眉头紧锁,努力回想那个在自己脑海中留下印象的身影。回头朝一楼大厅张望,见那位男子已步下楼梯,向大门口走去。他一脸迷惑地走进更衣间,脱下白色西装,换上一件中式马褂。脱下婚纱的江韵清从更衣间出来,换了一件枣红色的龙凤褂,显得光彩照人。众人无不赞叹着她的美貌。但马天目却目中无物,当伙计给他系马褂的扣子时,他张着手臂,错步挪到窗口,探头朝楼下看,伙计只能埋身在他腋下,弯腰系着扣子。从楼下熙攘的人流中,马天目再次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影。他张了张嘴,险些叫出声来。抽身躲开伙计的纠缠,将抓在手里的马褂袍子丢在伙计脸上,转身跑了出去。
伙计叫了一声,更衣间里的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冲出影楼的马天目,依稀看见前面信步的那位男子,跨上一辆黄包车,向西驶去。他在街上左冲右突,也欲招手喊下一辆。但从身边匆匆驶过的所有黄包车,都处于载客状况。马天目无奈,只能撒腿向前狂奔。
路上行人无不侧目,看着这衣着怪异的男子。他上身穿马褂,下身着白色西裤,足蹬一双黝黑锃亮的皮鞋。由于有人阻挡了他前行的速度,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这声音听上去像在驱赶动物,自然引起旁人反感,一边迅速闪身,一边皱紧眉头,厌恶地看他一眼。等看清他奇异的装束,反倒笑了起来。那些迎面而来的路人,险些被他撞倒,下意识地推搡他一下。使他又险些跌倒,却迅速调整好步态,充满歉意地冲对方挥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穷追不舍的马天目,终究感到了脚底的滞涩。他气喘吁吁靠着一根灯柱,一边扒着脚上的皮鞋,一边用目光瞄着远处的目标。皮鞋有些夹脚,是前天从“劝业场”买的。由于断了尺码,服务员曾劝他另选一双,但因急着去找江韵清议事,马天目便将就下来。现在终于尝到“穿小鞋”的滋味了,等将袜子褪下来,见大母脚趾上,挤出一个大大的血泡,已经磨破,血肉模糊。马天目顾不了许多,拎了那单只鞋子,向前跑了几步,足下高低不平,又尝到做“跛子”的疾苦。便将另一只鞋子也扒下来,拎在手里,赤脚向前跑。
好在路段狭窄,马天目并未丢失他的目标。等冲出拥堵人流,眼看就要赶上,不想那男子从黄包车上下来,疾步跨上一辆停靠在路边的电车。电车摇着响铃,旋即向前驰去。
马天目追了几步,看着电车越驶越远。正感无望,那曾载过男子的黄包车夫在他面前停下,问:先生,是不是要追前面那辆车?
马天目点头。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点头:当然能!
马天目错步跨上黄包车。
车夫却抬手将他拦住,笑眯眯说,只是车费要贵一些。
多少钱?
车夫说,一个大洋。
平日就几个铜板,现在要一个大洋!马天目嘀咕着,在衣兜掏摸。摸来摸去,这才想起自己换了衣服,一块铜板都未带在身上。便将拎在手中的一双皮鞋伸到车夫眼前,说,没带钱,就用这个抵了吧。
车夫看着皮鞋,摇头说,我们拉洋车的,不稀罕这玩意儿。
马天目惊叫:我这双皮鞋整整花了三块大洋,你还不稀罕!
一听三块大洋,车夫眼前一亮。却仍旧笑眯眯地摇头。马天目气急败坏,将身上的马褂也脱下来,递给他,也不说话。车夫脸上收了笑。这才忙不迭架起洋车。坐在车上的马天目欠身看着快要消失在街角的电车,有些怀疑地问:你能追得上吗?
车夫喊了一声:您就坐稳了吧。
车夫果然好脚力。坐在黄包车上的马天目,隐隐听到耳边传来风声,稀疏的人流车马,在他眼前瞬间变成拉长流动的影像。而那停在下一站的电车,渐渐在前面露出清晰的轮廓。从车上下来的男子,面色从容地回头张望,露出隐在眉间的一颗黑痣,转身向前走去。
马家宽敞的厅堂内,已稀拉拉坐了不少客人。厅堂正面,挂一副大红“囍”字。两旁有深红帷幔垂下。喧闹的唢呐声在外面响着。厅堂迎门处一角,戴眼镜的账房和伙计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每有来贺喜的客人,伙计便打开递上来的红绸包裹,或看一眼摆在眼前的随喜礼物,拉长声音将贺礼的数目唱报出来,由账房一一记在来往薄上。大嫂站在门口,脸上笑意盈盈,迎候络绎前来的客人。却仍旧掩饰不住心内的焦虑,不时朝大门口张望一眼,再扭头看厅内。暗自吁了口气,朝厅堂内的一间屋子走去。
马母坐在椅子上,正在唉声叹气。父亲则倒背着手,在屋子中央焦躁地踱步,嘴里不时咒怨着。
大嫂问公公:爹,前来贺喜的亲戚来得都差不多了,这喜面再等下去,也说不过去啊。咋办?
马父烦闷摇头,顿住脚步,说,别人家吃喜面,总该新郎新娘出来道个问候,这不省心的东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这中午的喜面,总不能不言不语就开吃吧!
嫂子压低声音:中午倒好说,来的都是咱亲戚,随便编个借口就能混过去。即便被自家人知道,也不会笑话。我发愁的是等到午后申时,朋友街坊都来,新郎官却跑了,仪式咋举行?等到入洞房,没有新郎官……
一旁的婆婆拍了一下大腿,带了哭腔说,那可不就成了笑话啦!
马父的脸色更加阴沉:旁人笑话倒不怕,我怕的是那些记者!等明儿一早,全天津卫的大报小报,就会登出“马家公子大婚,新郎却逃婚不见”的头条新闻!
马母扯住大嫂的衣襟,连声说,赶紧叫人出去找哇!
大嫂说,人都派出去了。回来了几个,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全都找了个遍,可就是不见人啊。
江韵清落寞坐在婚房。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清马天目招呼不打一声,莫名离去的原因。四妹江竺清展开她天真的想象力,在一旁嘚啵嘚啵说个没完。说马天目会不会不满意这门婚事,不想娶二姐了?又说马天目私下里会不会和那换过生辰八字的女学生,藕断丝连,逃婚私奔了?江韵清听得心里烦乱,却不好开口将她责怪。倒是江宜清,说二姐和马天目关系那么好,怎么会做出私奔这种事!他不打招呼出去,肯定有难言之隐。难道……真的是不想结婚了?这话越说越怕,就连江韵清也半信半疑起来。江竺清说,要真是那样,二姐以后可咋做人啊!他们马家人,也太欺负人了吧!老拿咱江家不当回事。打一开始就瞧不起咱江家。左刁难右刁难。我这就回去,告诉爸妈,不能任他们马家这么欺负咱。
一把没拉住,江竺清跑回家报信去了。
若提起老天津卫的婚礼来,习俗实有特殊。别的地方举办婚礼,都是大早起将新娘迎娶过来,拜过天地,入了洞房,中午大摆筵席,便算促成一桩美事。而天津人却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慌不忙将新娘迎娶过来之后,中午要请亲戚吃一顿喜面,再等日薄西山,才正式开启拜堂成亲的仪式。等仪式结束,一对新人入了洞房,那边便排开酒宴,任亲朋开怀畅饮。至于说为何会有这般习俗,一时还找不到考证,捡点靠谱的说,大约是为了照顾新婚燕尔的一对新人,让洞房花烛夜的氛围更顺畅自然些吧。
喜面刚刚吃完,派出去寻人的亲友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正当一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外面传来喧嚷之声。原来是快嘴快舌的江竺清,跑回家一番添油加醋的学舌,将二姐的遭遇,描述成一位出嫁新娘,洞房未入,便横遭“遗弃”的悲惨现状。江家人闻听,这还了得!自然炸了锅。娘家的姑娘受了欺负,小舅子小姨子们必然挺身而出,到男方家里去大闹一场。这就立马纠集起江家年轻的男女,由江竺清带路,江母压阵,气势汹汹闯上门来。
伶牙俐齿的大嫂出来应对,说尽好话。马父虽未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却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只能强装笑脸,和亲家母嘴上道着客套。不想江家母亲并不买账,嘴上不依不饶,将心里的怨气一一道了出来。无非是指责婚前“抓阄、逼儿子自杀”等等琐事,说你们既然这么不情愿这门婚事,就早该撒手,何必闹到今天这种地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难道只想让我闺女身败名裂!
江韵清也出来劝娘家人。自然难以平息。江家人摆出一副据理力争的架势,非要讨一个说法。并虚张声势说,等有了说法,他们就将闺女领回去。如果没有说法,那就……具体怎样,自己心里也没个谱。
正当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马天目刚好追上那位被自己认定为“吴忠信”的人。
此刻他已完全失去平日里的耐心,站在那人身后,气喘吁吁喊了一声。所有在前面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唯有那人,仍塌着腰背,充耳不闻地埋头赶路,步调似乎倒加快了一些。
马天目无奈,只能再次撒开步子,光脚追了上去。跑到那人前面,背转身来,堵住他的去路。
没错,就是那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忠信。从看他前行走路的姿势,马天目的判断便有了十之八九,如今正面一看,埋在他眉间的那颗黑痣,更是让他一颗心缓缓落定下来。他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就差上前拥抱了,问:还认识我吗?
对方停住脚步,抬眼看他。目光里自有一种镇定,却摇了摇头,错身,准备走开。
我是马天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