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紫宸书房。
“啪!”
如今愈发不愿制怒的隆正帝,在人前还能忍一二,可是回到这里,却再也不愿忍着。
狠狠的将喝了一口的茶盅掼在地上,发出一道巨响。
他面容狰狞,细眸隐隐血红。
众人凛然间,苏培盛忙招来两个小黄门,将地面收拾干净后,又赶紧赶了出去。
“皇上,这只是一个意外。皇上不需太过自责着恼……”
赢祥看着身子都微微颤栗的隆正帝,轻声安抚道。
邬先生去世后,如今能劝隆正帝的人,大概也只有这位弟王了。
贾环则有些意外,隆正帝居然还会后怕?
不过想想也是,太上皇之驾崩,总不是他亲手所为……
可皇太后,却差点被他亲手干掉。
说一千道一万,那也是他的生母。
再成仇,也摆不脱这层干系。
虽然屡屡被伤,屡屡被视若仇寇。
可隆正帝心里未尝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那位会回心转意……
然而却不想,今日他差点杀了她……
隆正帝岂能不后怕?
而且,这件事一旦传出去……
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正值江山动荡之际,无数野心阴谋家,正愁没有一个造反的大义。
一旦隆正帝成了弑亲母之人,那,或许真能上演一出,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
万幸,万幸救了过来。
只是,早上还好端端的一个太后,忽然人事不省。
依旧是一件极棘手的难事。
每逢节礼,宗室和外臣的命妇,都要进慈宁宫给皇太后行礼。
即使宫中的嫔妃,也要给皇太后请安。
瞒是肯定瞒不过的……
即使宣城皇太后抱恙在身,不能见外客。
可宗室里有几个同辈的老太妃,老王妃,也要入宫探望。
这是规矩,也是礼节。
纵然隆正帝也阻拦不得……
难啊!
“贾环,你那小妾要留在宫里……”
隆正帝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
贾环自然不能依:“陛下,您开什么玩笑?她是外臣命妇!
留在宫里不用三天,满天下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还有臣,还有陛下您!”
隆正帝也知不妥,可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及得上这些,他沉声道:“谁敢多嘴,朕要他的脑袋!
贾环,太后绝不能有一点闪失,西征在即,绝不能再来一次国丧!”
贾环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可以打着给太后治理凤体的名义,每日进宫。住在这里还是算了……”
隆正帝咬牙道:“混帐东西,你连朕的甘露殿都敢住,还不敢让你那粗糙小妾住慈宁宫?”
隆正帝是见过公孙羽的容貌的,只能说中上。
见贾环这般防备,好似他真要霸占他小妾一般,顿时怒上心头,破口大骂道。
主要是这个时候,他不放心其他太医来插手,也不放心公孙羽出宫……
贾环笑道:“陛下,这两回事……外面不知多少人在怀疑,臣有可能是您的私生子。
要不是臣长的好看,不是细眉细眼,这个说法八成能被外面坐实了。
臣脸皮厚,无所谓。
可要是臣让自己的小妾住进宫里,外面那群人可不管她是不是给皇太后看病。
臣可不能让老婆被人说嘴。”
隆正帝闻言,差点没气出个好歹来。
长的好看,不是细眉细眼……老子长的很丑吗?
把你说成朕的儿子,是一种羞辱,还要厚脸皮才能承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及着这些狗屁东西。
眼见隆正帝真要动怒了,赢祥只能再打圆场,道:“贾环,杏儿那丫头以前不是住在景仁宫吗?
让你那妾室和她住一起,总没人说嘴了吧?”
贾环见之不好再推脱,闷闷不乐道:“那等皇太后稳定下来后,臣就接她出宫。”
“哼!”
隆正帝冷哼一声,压住心火,冷冷的瞪了贾环一眼,道:“没出息的东西!整日里为了女人和朕打擂,你仔细着……”
贾环心里腹诽,你刚打了你妈妈,我不和一般见识……
隆正帝正训斥着贾环,忽见朱正杰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血琳琳的,放着半截舌头,贾环见之一个激灵……
隆正帝恨道:“朕真是瞎了眼了,竟寻来这么个东西陪伴太后,在太后跟前犯口舌,搬弄是非。若不是他,今日又岂会……”
贾环闻言莫名,一旁赢祥叹息了声,解惑道:“白池是太后娘家的支脉,皇上孝心虔诚,使人寻了来,陪伴太后。却不想,此人狂妄自大,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说忠顺王……不在奉先殿,也没跟着队伍送灵,太后才以为……唉!”
贾环今日在孝陵是见了忠顺王的,虽然有些萎靡不振,可确实还活着。
如此看来,这个白池还不算冤……
“白池,什么破名儿?白痴!”
贾环嘟囔道。
隆正帝面色古怪的看着贾环,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笑骂了声:“也只有你这样的混帐无赖,才会拿别人的名字取笑!你那名字就好听?贾环……我看贾坏还差不多!”
赢祥在一旁呵呵笑着。
苏培盛和朱正杰躬身侍立一旁,均面色严肃。
他们只是天子家奴,这种场合,没有他们插嘴的份。
贾环无语的看着隆正帝,道:“陛下,您站哪边儿?臣在替您出气……”
隆正帝瞪了他一眼后,道:“少说废话!
南海水师已经出征了……不好打朝廷的名义,既然你之前说愿意为国分忧,那就打你贾家的名号。
朕下了旨意,一个月内,一定要将粮食运回来。
张廷玉已经布好了大计,安排好了人手,只待粮食运来,就可以将那起子发国难财的奸商一网打尽!
这件事是绝密,不许外传。”
贾环先点了点头,又有些莫名的看着隆正帝,道:“陛下,您这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吧?”
隆正帝闻言嘴角抽了抽,看着贾环,道:“怎么说?”
贾环干笑了声,道:“若没其他事,您何必将这等绝密的事告诉臣?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保障才是……”说着,眼神有些防备的看着隆正帝,提前打招呼:“陛下,臣家里可真没银子了。”
隆正帝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朕是打劫的土匪吗?
赢祥在一旁笑道:“贾环,不是银子的事……”
贾环脸色顿时纠结了起来,道:“还真有事啊?我就说……”
隆正帝瞪着贾环……
赢祥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贾环啊,皇上和我都没有想到,四处求粮食,求到最后,竟成了灯下黑。”
贾环闻言一怔,道:“灯下黑?谁,我?我家哪有多少粮食?哦……是有一些,酿酒用的。那也没多少啊……”
“国难之时,还想着耗费大量粮食酿酒烧埚,黑了心的……”
隆正帝在一旁冷言冷语的讥讽道。
贾环这就不乐意了,道:“陛下,您这话说的……臣为了支持您,都快破了家,都没用您动手,自己抄了家底儿,连老婆的嫁妆银子都贴进去,凑够了五百万两银子,臣家里都快吃糠了,您还说臣发国难财?”
“这……”
隆正帝难得黑脸一红,但也只是一闪而逝,随即目光眯起,看着贾环,沉声道:“贾环,你这是跟朕邀功?”
帝王之道,恩出于上,也只能出于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的,就悄悄的……
贾环气笑道:“陛下,您真不讲理!”
“嘶……”
连朱正杰都忍不住在肚子里抽了口冷气,只盼望着隆正帝暴怒之下,把贾环拿下,砍了最好……
不过想想,又觉得不大现实。
先不说隆正帝要大用他,就说他那圣眷……
果不其然,就见隆正帝哼哼笑出声,道:“讲理?你见过那个皇帝讲过道理?朕金口玉言,言出法随,说的话就是道理!”
贾环腹诽:你傲娇的跟大公鸡似得……
朱正杰心里又是一叹,酸楚嫉妒,果然,在陛下心里,他远远无法同贾环相比,要是他敢这样,怕是……可恨!
赢祥见贾环吃瘪,在一旁笑道:“不是要你家那点粮食……和厄罗斯总还是要谈的,不可能打一场费时长久的国战。
等和谈的时候,少不了你家的酒。
说来也是奇事,那些罗刹鬼好酒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贾环却没给他捧哏的觉悟,赢祥也不在乎,一收笑脸,沉声道:“贾环,朝廷再没想到,勋贵中竟有那么多存粮……”
贾环闻言一怔,道:“勋贵家有存粮?”
赢祥点点头,道:“如今渭水河上南下的船,十之六七都是往南运粮食的船。这些粮食,又大都出自勋贵之家。
他们手里都有大量的土地,这几年关中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因此谷类的价格低贱。
勋贵不像普通百姓,谷物低贱也要卖了交税交租。
他们却将粮食都存了起来,以待粮荒。
如今,正被他们等到了……”
贾环闻言,瞟了眼脸色阴沉的隆正帝,试探道:“陛下,这些人,是不是要卖粮偿还亏空啊?”
隆正帝讥讽一笑,道:“你贾家有亏空吗?”
贾环点点头,道:“有,户部欠臣家银子……”
话没说完,就见一镇纸飞来,贾环一把抄在手里,直接放进怀里,拱手一礼,笑道:“谢陛下的赏!”
隆正帝气的咬牙,一旁的苏培盛都有些心疼,都好几个了……
隆正帝却又正色道:“贾环,朕很欣慰你的做法,你一直以来想的都很对。勋贵世爵,与国同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是这般想,也是这样做的,表里如一,所以,朕才对你的诸般无礼宽容包庇。
朕的心胸气量,还不至于同你这样的无赖顽童计较。
但是,有的勋贵,却已经蜕变了,变得和前明皇朝养的那群国朝蠹虫差不多了。
他们仗着勋贵之身,大肆圈地,收纳佃户,蓄养家奴。
如今国难之时,不思报国,反而将存粮运往关外灾难之地。
若只贩卖成银子,朕念及先祖功勋,也就忍了。
可他们在灾区用粮米去换取了大量的土地,用一斤米就能换取两个丫头,半袋米就能买人一家!
管家之流仗着府上尊贵,行强买强良为娼之事,屡见不鲜……
作威作福!
当地官员敢怒不敢言,管束不得!”
贾环闻言,皱眉道:“陛下,有这等人,您按国法处置了就是……”
说着又觉得不大对劲。
若是一般人,隆正帝绝不会这般作难。
以他的性子,不抓起来抄家灭族就是好的。
念及此,贾环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怎么,你也想到了?”
隆正帝冷冷的道。
贾环小心道:“陛下,到底……是哪几家?”
隆正帝哼了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赢祥叹息了声,道:“贾环,皇上到底还是存了宽容的心,给他们补过的机会……
原本那几家,近来将关内的良田大都卖与百姓,皇上还颇为高兴,赞许了好几回。
却不想,转眼间他们却在江南大肆圈地,还用粮米贱价换了那么多的家丁仆役,过万人哪……
这件事,皇上本来是要发作出来的。
但念及这些勋贵祖上都与国朝有大功,就是如今,也居于军中高位。
皇上着实不愿让这种龌龊之事,坏了君臣情分。
你和那几家都颇有交情,所以就让你去敲敲边鼓,让他们适可而止。”
贾环不用再问,就知道是哪些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