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钩。
宵禁之后的神京城,如同一座洪荒巨兽,陷入了沉睡。
除了金吾卫巡查警戒外,长安一百单八坊的所有街市,几乎都没了人迹踪影。
夜无澜,未央。
而宁国府的后墙街道处,竟比神京城其他地方,更静。
在其他处,因夏日炎炎,尚有鸟叫蝉鸣偶尔一啼。
但宁国府后街处,虽道路边亦有参天大树,然而莫说鸟叫,却是连蝉鸣声都无一分。
整条后街,静的惊人。
只因街道中站的那一老一壮,此二人之故。
钟公公已经忘记,多少年前曾有过这般心惊的感觉。
那太遥远。
但是此刻,一滴滴惊悸而出的冷汗,从他雪白的眉尖滴落,摔在地面上,溅起几粒尘埃。
“咱家乃宁国故旧,阔别甲子余年,今日重游故地,却不愿惊扰宁国后人。
因而出此之策,却让阁下见笑了……
阁下武道高深,功参造化。
不知,可是宁国之后?”
虽然隐世多年,但宫人说话的技巧,却几乎是印刻在他们骨髓深处的。
如何让人听起来放心,如何与人拉近关系,如何让自身处于有利不败之地……
钟公公娴熟之极。
在他看来,对面这位雄壮大汉,能以这个年纪,将武功练到这个地步。
除了天赋异禀之外,定然还有一个重要缘由。
那就是心无旁骛,不理世事。
唯有如此,才能钻心于武学之道,达到这个境界。
许多从武根骨惊才艳艳之辈,只因心中杂念太多,便堵死了进阶之路。
比如太上皇,何等天资,却难破武宗天障。
而若对方当真是一个一心习武的武夫,那么他的这番话,便足以解除困局矣。
可惜,他到底失算了。
看着钟公公苍老之极的面容上,善意慈和的微笑,董千海哂然一笑。
他根本没有接话,只是简单的挥出了一拳。
钟老公公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一双老眼中,瞳孔猛然收缩成针。
在他眼线世界中,这却并不只是简单的一拳,而是一方天地,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而来。
退无可退。
这老公公倒也果决,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原本虚握着一双干枯如鸡爪的手,猛然撑开,竟在一瞬间,变得饱满白皙,并发出淡淡莹润的玉泽。
而后双幻化成影,迎向了董千海的一拳。
董千海见状,眉尖轻挑,眼中闪过一抹凝重和欣赏,但却并没有顿住拳头,如若无物般,继续缓慢的轰击向前。
“噗!”
董千海的一拳,与钟公公的一双玉手相撞,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只是轻轻的一声,犹如木棍敲打在皮革上一般。
然而,钟公公的面色却发生了剧变,原本老迈苍白的面色,陡然变得血红,甚至一张脸,都发生了变形。
一双老眼爆睁,险些突出眼眶,眼中满满是惊恐欲绝的神色。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而后化开……
忽地,怔怔立于原地的钟公公身上,全身关节各处,响起了一阵“哔哔啵啵”声。
最后,在其腹部之处,又响起一道闷响。
一抹刺目之极的殷红,缓缓从他口中流出。
他已经极高的揣测对方的修为,却不想,仍旧估低了。
看到这一幕,董千海并无什么自得之处,只淡淡一笑,道:“能将碎玉手练到这个地步的,你乃我生平仅见。
只可惜,碎玉手乃至刚至阳之武功,与你不符……”
“你……为何要出此辣手,坏我武道根基?”
钟公公不解且怨毒的看着董千海。
说实在的,他方才之言,并非全是荒谬。
他此次来贾家,本就只是存着探察一番的心思。
秦可卿之死,连皇太后都屡屡存疑,更何况是他这个阅尽人间阴谋诡波的老人。
但是,也只是来探一探罢了。
活了一辈子,也守了一辈子的规矩。
钟公公非常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他不是赢朗那等毛头小子,只为一时快意,就敢胡作非为。
因此,即使是对付明暗哨,他也只是打昏而已,连伤都未伤。
却不想,对方之人,一出手便是如此狠辣。
废尽他的武功不说,又坏了他的气海根基。
虽然没有直接要他的性命,但他能活过百岁,所凭者,本就是这一身功参造化的武道。
没了武功,也就没了性命。
不过是几日的光阴罢了……
因此,他才有此问。
他相信,以董千海的身手,一定能看出,方才他对宁国亲兵的出手,并无杀意。
董千海目光淡淡的看着钟公公,道:“某曾相信于人,最终却险些因之而家破人亡。
为此身陷囹圄六载,虽然武道大进,某却发誓,今生再不信生人之言。
但有一丝危险,便一定要先行铲除。
你夜半而入,出手伤人,又不走正门。
呵呵,某实在无理由相信你心存善意。
受爱女所托,看护宁国一夜,若有所失,某实难再见女儿。
所以,这位公公,某只能借你武功一用。”
钟公公闻言,惨然一笑,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