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龙节过后,汴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待到积雪消融,已是元祐元年的十二月辛丑(十七)。
这一天左相韩绛再次上书,以老迈乞致仕,同时,他主动闭门,宣布已罹患疾病,不能视事。
这就是告诉其他人——老夫是真的想致仕,不是做样子的哈!
而赵煦在这一天,一边命刑恕制词,再次慰留韩绛曰:卿德望之隆,中外所属,诚请虽极,舆论未安,勿复怀归,以留中枢。
并遣使赐给韩绛汤药,派遣太医诊脉。
韩绛随即上谢表,同时坚决表示自己已经老迈,应该退位让贤。
辞相的流程还在继续。
同日,中书舍人曾肇缴还朝奉大夫、权陕西转运副使叶康直拜任权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直龙图阁的词头。
大宋的体制,门下省给事中有权驳回不当制词。
而中书省中书舍人也同样有权,拒绝为某位大臣撰写词头,这叫缴还词头。
两者互相制约,又互相独立,对皇权形成某种意义上的钳制。
只是……
赵煦在拿到中书省递回来的词头后,他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这位曾舍人是沸羊羊吧?!”
他看着曾肇撰写的词头缴还奏疏,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为什么?
因为曾肇缴还词头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臣窃以为谋帅之难,古今所重,用人失当,误国非轻……如康直者,素不闻有可用之材,就令小有材能,不过便佞捷给……况康直昔曾谄事李宪,以望幸进……考其已试,正当黜退,以彰先帝之明……且夫直阁美名,儒学高选,台省侍从多出于此,如康直小人,焉能超授?
看着,非常正确。
但问题是,假如赵煦没有记错的话,前不久,太皇太后欲重用曾肇的时候,御史台的旧党乌鸦,可是对着他连番攻讦。
甚至将曾肇打成靠作弊才侥幸升上来的小人。
要不是庆寿宫将一切弹章留中,曾肇那里能拜中书舍人?
赵煦记得,当时王子韶还在他面前说过这个事情,给曾肇打抱不平。
但这个曾肇一上来,就把屁股坐到了当初弹劾他的旧党立场上,抓着叶康直就是一顿疯狂输出。
典型的沸羊羊!
赵煦都无语了。
关键,他给叶康直扣的帽子是——曾谄事李宪,以望幸进。
这是生怕事情不够大!
赵煦心里面很清楚,朝野内外,都有好多人不爽李宪。
尤其是李宪回朝后,被赵煦任命,主持交子务,并负责监管交子的印刷、流通、兑换诸事。
而这显然是一個得罪人的差事。
过去,朝野内外都碍于赵煦,不敢对李宪动手。
如今,曾肇带头冲锋,恐怕好多人都要弹冠相庆了。
李宪自己恐怕,也不得不避嫌,自请辞任差遣了。
“神经病!”赵煦摇着头,叹息不已。
偏赵煦还拿曾肇没什么办法!
因为人家是在行驶自己的本职工作。
中书舍人,就是可以缴还词头!
皇帝对此,要么同意中书舍人的意见,要么换一个人来写词头。
但,在有人出头的情况下,其他中书舍人,哪怕为了名声,也会和皇帝对着干。
这叫邀买直名!
因为有人带头冲锋了,所以跟进者是几乎可以无代价的做这个事情。
譬如当年范仲淹在谏院,为了抗议仁庙废后,他就能带着整个御史台的御史,集体跪伏于福宁殿前,坚决反对废后!
范仲淹固然因此被贬。
可帮着仁庙废后的宰相吕夷简也是灰头土脸,不得不自请出外。
而当时跟着范仲淹一起跪在福宁殿外的那些御史,就从此名声大噪,成为了天下瞩目的清流人物,从此混到了一个刚正的头衔!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条升官快车道。
只要有机会,朝中大臣,就会争先恐后的来表演自己的刚直。
而在这个事情上,因为涉及李宪。
所以,无论新党还是旧党的人,都会亢奋的。
在这些文臣眼中,李宪是权阉,先天就是有原罪的。
而李宪自己屁股确实不干净。
其作为赵煦父皇的爱将,长期为帅熙河,干过数不清的犯忌讳的事情。
贪墨财物、凌辱官员,任用私人,与吐蕃、党项私通……
罪名都不用去查证,全是现成的。
都是过去御史和地方官弹劾过一万次的东西。
直接捯饬一下,就可以继续拿出来攻击李宪。
李宪还没办法辩驳。
因为这些事情,好多就是他故意做的。
这是自污!
不如此,他坐不稳熙河边帅,也不可能取信汴京。
当然,也有不少事情,确实是因为飘了或者贪了,做下来的。
但问题是,政治上的事情,一直就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想了想,赵煦站起身来,与冯景吩咐道:“走吧!”
“去庆寿宫,与太母商议一下。”
拜任叶康直,是庆寿宫的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正是因此,这敕书词头的撰写工作,才会落到曾肇手头。
可哪成想,曾肇直接不给面子,缴还了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