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眉轻扬,眸光落在婉兮面上。
竹影红晕,淡淡金黄,映得婉兮更是面如润玉,眉若远烟。
虽母家已是身在旗籍,可是婉兮祖辈还都是汉姓人彼此通婚,故此婉兮的五官相貌反倒是比纯正的汉女纯惠、语琴等人,更加清丽温婉。
这样的人儿,在宫廷的富丽堂皇的背景之下,反倒更显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便也因为这样的眉眼,便让婉兮的每一个神色都更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眼前。
直如玉壶冰心。
皇帝便也垂首轻笑,便是不用她说,他却也都看个大概齐了。
皇帝故意还思量了一番,这才幽幽道,“自然该以位分来安排。如今皇后与你之下,位分之上,还有谁膝下尤空来着?”
婉兮也故意打哑谜,反倒扭头去问毛团儿,“毛团儿你说,都是谁来着?”
毛团儿一瞧这场合,他才不当出头鸟儿呢,这便嘿嘿地笑,跪下磕头,“皇上、贵妃主子可饶了奴才吧。奴才这才回宫几天啊,后宫里位分的变动,奴才早都弄不清了。这宫里新进来的这些位主子,奴才尚且还没记全乎儿呢。”
婉兮脸红,这便啐了一声儿,“呸,瞧你在皇上跟前是怎么当差的?从前高云从可是宫殿监上下第一份儿脑筋好的,不管皇上问什么,都能张口就来。你倒不如那晚辈去了~~”
婉兮无心,只是毛团儿听见高云从的名儿,心下还是有些难受。这便赶紧垂下头去,尽管请罪罢了。
婉兮瞧出有些不对劲儿,只是这会子不是细问的时候儿,这便赎了毛团儿去,也不叫他继续站规矩,都交给屈戌和马麟他们陪着出去歇着了。
婉兮只好自己扳着指头算,“妃位之上,此时没有自己所出的皇嗣,且并未抚养皇嗣的,便是颖妃和豫妃两个。”
“若是再加上已经享受妃位待遇的容嫔……那便是有三人了。”
皇帝点头,“豫妃虽说没有抚养皇嗣,可是这会子拉旺由她照顾,她自然也是分不过神来。至于容嫔,她还得照看啾啾呢。”
皇帝一锤定音,“那便暂且交给颖妃去吧!”
皇帝边说边瞟着婉兮。
婉兮垂首,欣喜莞尔。
“那奴才就替高娃谢皇上的恩典了!”
皇帝一笑扬眉,“这回可放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
这些年高娃与陆姐姐和陈姐姐一样儿,都是与她最亲近的姐妹。只是她诞育了这么多的孩子,却始终都还是欠了高娃一个去。尤其是这回,原本啾啾是该妥妥地托付给高娃去的,可是却没想到啾啾天生了那么个爱香的鼻子去,倒是与阿窅更为投缘。
从婉兮心底来说,总觉这笔债当真是欠得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面对高娃去了。
皇帝瞟着婉兮的神色,倒是哼了一声儿,“你倒是再给爷多添一个孩子去啊……想来颖妃更在乎的是你所出的孩子。舜英虽也是爷的亲骨肉,可却是戴佳氏所出,终究不是你的孩子。你若再多添一个孩子,那才真叫两全其美呢!”
婉兮登时双颊滚烫,哪儿想到皇上忽然将话题拐到这条道上来了?
婉兮不由得举拳轻砸皇帝,不依地噘嘴,“爷!瞧您说的……”婉兮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能不能有孩子,也不是奴才自己说了算的啊。再说,奴才今年也三十八岁了,说不定就当真已经过了生养的好年岁……”
婉兮还没说完,皇帝就伸手捂住了婉兮嘴去。
“浑说什么呢?爷都五十四了,尚且还寄望与你再有孩子去;你不过还不到四十,就敢说这个话去。”
婉兮无奈地笑,压住心底小小的酸楚,“是是是,是奴才托大了。”
可是其实反念一想,婉兮倒也可以欣慰。总之已经有了这好几个可爱的孩子去,便是身子已经不允许,再没有孩子了,她也已经再无遗憾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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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婉兮依偎在皇帝怀中,两人还是不由得说到了小七去。
静安庄穿孝,是要穿到百日祭日之后方可除服。这期间,除非遇上皇帝万寿节、皇太后圣寿节等重大庆典,方可提前除服。可是小七他们是从五月初二开始于静安庄穿孝,百日的孝期便是到八月去了。
儿皇帝的万寿节在八月十三,皇太后的圣寿节更是在十一月去了,这便都没赶在孝期之内,故此小七他们倒没有永琪“幸运”,不可提前除服,这便至少要穿到八月中旬去了。
婉兮这便伸手指头捅着皇帝的胳肢窝儿,“爷今年七月又要去秋狝,可是小七还在静安庄穿孝呢。这是那孩子头一回穿孝,又是在静安庄里,奴才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奴才今年还是跟爷求个恩典,今年还继续留在京里吧?”
皇帝便是一挑眉,伸手将婉兮的手给抓住,不叫她再捅他的刺痒肉儿了。
“……去年就没去,今年还不去?”
婉兮轻轻嘟嘴,“在奴才的心里啊,最要紧的人自然是皇上。可是奴才好容易当了母亲,故此每一个孩子都是奴才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前,奴才还求爷体谅,允准奴才将心思往孩子们身上多用些儿去。”
皇帝轻轻叹口气,伸手握住婉兮的手,放到唇上轻轻亲着:“那你便与爷直说,你究竟担心什么呢,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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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瞒不过皇上去。
婉兮便向前,伏进皇帝怀里去,“爷……是舜英那孩子啊。”
皇帝便一眯眼,“可是那孩子做了什么事儿去?”
婉兮忙摇头,“不是舜英的错儿。舜英终究还是个孩子,便是这会子对人情世故还都只是一知半解之时,便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奴才这当长辈的也都能体谅。”
“奴才担心的不是舜英这孩子本身,奴才真正担心的是,会有人趁着这会子忻妃新逝,舜英那孩子心下迷乱之时,挑唆着舜英去。倘若那孩子因此心下存了记恨,那便是对舜英那孩子自己,也都是不好。”
婉兮伸臂拥紧皇帝的颈子,仿佛想要从皇帝那里吸取能量。
“……小七要在静安庄陪舜英穿孝一直到百日之期,连个小姐妹朝夕相处着,倘若心下若存了芥蒂,反倒不好了。”
婉兮说得尽量委婉,皇帝却也都听懂了。
皇帝抬身亲住婉兮的嘴,“好了,爷心下都有数儿。你且只管预备着秋狝之事,爷到时候儿自有主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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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六月,京师左近等地今年又是少雨。
饶是园子里水汽丰盈,可是这会子却也已经扛不住暑气。
蝉声层层如海上涟漪,绵绵不绝。
那拉氏这日回到“皇后下屋”,却是喜气盈盈。
她刚亲自办完将永琪的大格格绵钥从兆祥所接出来,送进愉妃宫里的事儿。
虽说兆祥所也是在圆明园中,可是皇子居所终究跟内廷是两回事;况且将皇孙女挪进内廷来,相应的那孩子位下伺候的人,以及那孩子一应的吃穿用炭等都需要从内务府另外安排。
虽说这个孩子只是皇子使女所出,身份不高,但是好歹是皇孙女,她这个当皇祖母的也乐得亲自出面,以示慈恩。
皇上的这场安排,无论是愉妃还是永琪,包括整个兆祥所里倒都是高兴的。终究能接进内廷养育的格格,身份因而就要有所抬升了去。
尤其是永琪,简直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给她道谢。
唯一有些难受的,就是绵钥的生母胡博容去。
那拉氏在带走绵钥之前,还施恩亲自见了胡博容。那拉氏体谅地劝胡博容,“按说,能将绵钥那孩子接进内廷养育,又是交给愉妃亲自抚养,那对那孩子来说,自是最好的。”
“只是啊,终究那孩子还年幼,虽说愉妃是本生祖母,可是终究不是本生额娘啊。我自是心疼那孩子,又何尝不是心疼你去?”
胡博容跪倒请求,“奴才求皇后主子开恩,准奴才时常进内廷看望大格格……”
那拉氏点头,“可怜见儿的。按说你是皇子使女,平素能进内廷的机会总归有数儿,需得特恩。不过便连我都怜惜你去,那便这样儿,你以后若想进内廷,也不必向宫殿监递牌子记档了,就直接递牌子给我,我给你特恩就是了。”
胡博容千恩万谢,这才与绵钥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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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也能猜到主子开心的缘故,这便含笑道,“虽说只是个皇子使女,又只出个皇孙女,地位和家世别说比不上五阿哥的福晋,也都比不上瑞贵人那妹子去。不过管怎么说,她终究是五阿哥的枕边人,能有这么个人在五阿哥身边儿,主子想要知道五阿哥的举动,便也不难了。”
那拉氏一声哂笑,“按说那胡博容是个汉姓女,我本不待见去。可是这会子啊,她身份微贱反倒是个好事儿——她便没有人能够倚仗,我既主动与她示了个好儿,她便必定主动攀附过来去。”
德格笑,“可不!她自是有求于主子,这便不敢不卖命呐!”
那拉氏垂首喝茶,心中的得意都跟着一起泛着茶香。
她的永璂明年就到了指婚的年岁,眼看着已是长大成人了,她眼巴前儿最防范的自然就是永琪。如今她一只手掐住了永琪的身边人去,另外一只手也已经将愉妃给手到擒来——她便怎么想怎么高兴。
德格见主子那喜色满溢的模样儿,便忍不住凑趣儿,“……愉妃怕是怎么都想不到,她去见了八公主之后,咱们也去了。”
“以后不管八公主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七公主去,就都变成了是愉妃挑唆的。以令贵妃的手腕儿,到时候自然够愉妃好好喝一壶的。而主子,只管坐山观虎斗去就是了。”
那拉氏得意地憧憬着那个场景。
她先料理了永琪,接下来就再借愉妃母子的手去料理了令贵妃的皇子去……那她的永璂,将来的路,便一马平川了。
那拉氏想得得意,却是德格耳朵灵些,她猛地向窗外喝问,“谁?!”
那拉氏也是一个激灵,都来不及细想,主仆两人便都起身冲到了窗边。
支窗打开,虽说来不及看清那人影的全身儿去,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背影去。
那拉氏眯眼,“那是谁?”
德格缓缓道,“看那背影,仿佛是慎嫔位下的孟和……”
那拉氏倏然挑眉,“孟和?慎嫔……呵呵,果然不出我所料,那贱人在帮令贵妃刺探我这边儿的动静!不能叫她们将消息传出去,坏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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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慎嫔正要歇下,忽地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孟和赶忙出去查看,还没等孟和看清来人,已经被一把推进门来,一阵踉跄,跌倒在地。
殿门随即被两个官女子给关严,接着一个人直接迈过孟和去,走进暖阁来,站在了慎嫔的炕边儿。
正是德格。
慎嫔虽说是嫔位主子,可是德格此时却已经成为皇后身边儿的掌事儿女子,慎嫔也不敢得罪。
慎嫔连忙想要起身下地,德格却一声冷笑,“慎嫔主子躺着吧,不必挪动了。奴才来也没有旁的,不过是转告慎嫔主子一个事儿。”
慎嫔心下直觉不妙,忙道,“姑姑请说。”
德格冷笑道,“慎嫔主子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母家久居西域,必定知道霍罕。”
霍罕地处葱岭以西,便是古时的“大宛国”的故地。在乾隆二十五年,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归附朝廷。
只是因为霍罕与喀什等诸回城位置接近,故此大小和卓带领家人西逃的时候儿,有不少族人就是逃入了霍罕去藏匿了起来。
故此朝廷对霍罕也一直怀有戒心,一直严令霍罕将所藏匿的大小和卓族人尽数交出。
慎嫔自然知道这一关系厉害,明白此时只要一提到霍罕,便是与大小和卓余部相关。
慎嫔便是微微一颤,“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知姑姑此时忽然提起,又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