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州,雷泽湖。
梅峰岛上,梅花瘦如诗。
女冠杨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着,地上皆是水运凝聚而成的白云,最为神异的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白云,自然形成花瓣状。
她身边就是两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却能在这小四州站稳脚跟,一步步成长为“小四州”两位湖主之一,成为这座广袤雷泽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们就曾联袂去往天外,为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道贺。
雷雨笑道:“那个徐续缘,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怎么说,要不要结为正式道侣,还是来一段露水姻缘?”
杨倾笑着摇头,“你就别拉着我一起跳火坑了。”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阴阳大道,你们如此拘束,白白少去好多乐趣。”
杨倾默不作声,只是想着心事。
作为幽州弘农杨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号蜃楼的杨倾,她还是守山阁的副山主。
这让她很为难。
所以她只好离开道场,来这边躲清静了。
结果就碰到了那个自命风流子弟的徐续缘,让她还是不得清净。
最新天下十人,其实是十一人,只因为垫底两人并列第十,玄都观道号“空山”的王孙,闰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们之前的九位,余斗是榜首,陆沉其次,然后才是道场位于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刚刚将一座位于水底藕神祠圈为道场的女冠吾洲。这四位都是公认的十四境大修士。
蕲州玄都观当代观主孙怀中,武夫林江仙,岁除宫吴霜降,幽州地肺山华阳宫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据说吴霜降上次现身玄都观,就已经有了十四境修士气象,那么是否说明孙道长已经偷偷跻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师?是否已经跻身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只在吴霜降后一位的“巨岳”高孤?是否?
都是谜。
风卷云涌,雾里看花。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缩地山河,从自家道场现身此地梅花丛中,手里拎着一只古木材质的提盒。
此地位于梅峰山脚,名为龙尾陂。山巅那边叫做搁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干如虬的老梅树,双臂环胸,瞧着那个不速之客,她没什么好脸色,“王姓,你来做什么?”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弯腰,将提盒轻轻放在脚边,说道:“贫道赶来这边劝你一句,别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乱局,不值当。”
雷雨嗤笑道:“一湖两半分,你管得着我?我也劝你一句,养鹅就养鹅,别多管闲事,小心内讧一场,更不划算。”
老人不理会雷雨的威胁,视线偏移,望向那位外乡女冠,继续自顾自说道:“也劝蜃楼道友一句,回去就劝弘农杨氏一句,百世之泽,来之不易,别意气用事,说没就没了。”
杨倾神色自若,点点头,“太夷道友的这句话,一定帮忙带到家族。”
雷雨冷笑道:“这就很奇怪了,你跟余掌教可没有任何私谊,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之间好像还有点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点头道:“但是你都说了,是私怨。”
杨倾笑问道:“太夷道友,我比较好奇,你是这么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当说道:“很简单,我不觉得这座天下,谁能够顶替余掌教,既然谁都代替不了,那就别捣乱了。天下一乱,是会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杨倾点头道:“明白了。”
雷雨嘿嘿笑道:“说的直白,我也听懂这句人话了。刚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来了,问问你。”
老道士说道:“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雷雨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么本事管我雷泽湖的家务事?”
“凭仗不少。”
老道士说道:“就凭贫道此生所学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与剑法,尤其是一门看家本领,压胜法。”
雷雨故作惊讶,“姑奶奶才晓得你这个近邻,会的术法竟然这么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个不去白玉京捞个掌教耍耍?”
老道士还是一板一眼说道:“当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还是绰绰有余的。”
雷雨眼神凌厉,挺直腰杆。既然如此,来都来了,那就干脆别走了。刚好可以掂量掂量这位太夷羽客的斤两。
杨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临头再做决定,在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说,我们就都别捣乱了。”
老道士点头道:“我这边没有问题,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双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杨倾不得不喧宾夺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楼道友记得一定把话带到弘农杨氏。”
杨倾笑着点头。
老道士身形一闪而逝,但是留下了脚边的那只提盒。
雷雨确定对方已经离开雷泽湖地界之后,摇摇头,“这个老东西,英雄气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杨倾笑道:“你这个说法,自相矛盾了。”
雷雨冷哼一声,一脚踢碎那只三层木质提盒,食盒内美味佳肴瞬间散落满地,她气笑道:“这么点食物,老娘吃得饱?塞牙缝都不够。”
杨倾说道:“王姓的意思很简单,奉劝我们都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做事情要量力而行。”
雷雨默然,咬牙切齿。
杨倾说道:“不用后悔,就算我刚才愿意出手帮忙,我们还是留不住他的。”
她幽幽叹息一声。
像自家弘农杨氏,以及地肺山华阳宫,这样的家族和道场仙府,有很多。
只是大概如太夷王姓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样还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轮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阴,手握生杀大权。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杀可不杀,肯定不杀。不杀之外,寇名还要亲自教化,一同将功补过。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张可久,南华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余斗,可杀可不杀,必杀。
三掌教陆沉,杀不杀,只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惊讶和慌张,因为看到了好友竟然满脸泪水。
“杨倾,怎么哭了?”
杨倾回过神,愣了愣,伸出手指擦拭眼泪,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陈年旧事了。”
雷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杨倾当年之所以离开弘农杨氏,去守山阁开辟一座海山仙馆,就是为了能够远离那处睹物思人的伤心地。
杨倾的唯一心结,便是她的那个亲弟弟,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教书识字、为人处世这些事,都是杨倾这个姐姐在教,后来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护送到华阳宫,他第一次出门历练,杨倾其实也是一路暗中护道,偶尔犯了些小错,当师父的高孤从来舍不得说句重话,都是杨倾当面或是寄信教训……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长姐如母吧。
杨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场景。”
雷雨径直问道:“是看到了未来事?”
杨倾犹豫了一下,“不好说。这里边很复杂,很难说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无妨,只需说说看,你瞧见了什么?”
杨倾轻声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离开梅峰的老道士,没有去往道场峔山岛,而是返回那条心安江畔,老人在这里养了好些白鹅。
老道士蓦然瞪圆眼睛,怒道:“徐续缘,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还老子白鹅来!”
片刻之后,老道士愈发生气,环顾四周,那个偷鹅贼早就跑得没影了,老人骂骂咧咧,急得直跺脚,“不当人子,不当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只,亲娘哎,三只,足足三只啊,好心传你一部丙本,就是这么报答传道人的,当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老子都不让你进门……果然不该去梅峰见那个娘们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贼,悔不当初,悔不当初,三位道友,是我对不住你们了……”
青泥洞天,满觉陇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阴柔的浊世佳公子,一手攥着只大白鹅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更是攥着两只。
青年笑容灿烂,大声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儿我亲自开灶生火,铁锅炖大鹅!”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现在他身边,无奈道:“续缘,你就这么给人当不记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举起扑腾不已的白鹅,好像要凭此吓唬姐姐徐棉。
徐棉挥挥手,“打小就没个正行。”
许婴咛很快就从天壤福地赶来此地,瞧见这一幕,忍俊不禁,与徐棉不同,她开口笑道:“做得好。”
徐续缘笑眯眯道:“哪怕二姐这么说,我还是更喜欢大姐一丢丢的。”
许婴咛屈指一弹,轻轻砸在弟弟的额头,“欠儿欠儿的。”
徐续缘说道:“大姐,二姐,我跟罗移和武玺都聊过了,他们都不太愿意雍州朱璇擅自占卜别州吉凶。我在犹豫,要不要沿着那条大渎走一趟鱼符王朝。”
徐棉柔声说道:“听姐姐的劝,千万别去趟浑水。”
许婴咛笑道:“武玺这位右山国的遮荫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过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当然不乐意朱璇那个小姑娘劈砍老樟树枝条了,若是吉,无非是给沛州锦上添花,若是大凶之兆,怎么办?说句难听的,就算本来不凶的一州运势,都给硬生生折腾成凶了,自古以来,那么多童谣谶语的真伪,或是几真几假各占多少,谁能分得清楚?朱璇只要再心黑一点,呵,整个沛州都要鸡飞狗跳,武玺好不容易靠着纵横捭阖的枭雄手段,才让整个沛州稳定下来,承认右山国的盟主身份。武玺已经算是沉得住气了,换成一般人,早就带兵杀去藕神祠了。至于罗移,估计他也就是看在你这个结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玺几句,衡阳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这个“火官”道号,还有开国皇帝的身份,当年是怎么来的?一个起于行伍底层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杀出来的血路,才坐上龙椅。”
显而易见,火官罗移和遮荫侯武玺,同样是两位天下十人候补之一,许婴咛对罗移的评价明显更高。
徐续缘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徐棉轻声说道:“罗移是难得有那种豪杰气的枭雄,讲义气,有担当,反观武玺就更喜欢肚子里说话了,续缘,以后你与他们的亲疏远近,你要心中有数。”
火官罗移,一辈子戎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宝,是一件道教帝钟,相传是道祖亲手铸造的至宝之一。
古钟铭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辗转,经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终无一人能够将其炼化。
直到罗移得手,大概是因为在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册道书的缘故,当年罗移只是洞府境,就将其成功炼化,祭出此宝,掷火万里。
徐续缘不耐烦道:“知道啦知道啦,总是这么喜欢说教,大姐,你要是没有这个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许婴咛啧啧道:“马屁精。”
走在遍地落满桂花的金黄色道路上,蓦然间有悠扬钟声响起。
入清净地,生欢喜心。
佛陀传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钟暮鼓。
姐弟三人,各怀心思。
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只要天下乱局一起,又岂能做到独善其身?
思来想去都是愁,很费思量。
徐续缘突然说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听高宫主传道。然后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听说了那两个消息,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声。
许婴咛由衷赞叹道:“高宫主,好大魄力!当真是无愧‘巨岳’道号!”
原来高孤在那场传道的尾声,公布了两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担任地肺山山主。
再让一个叫毛锥的外来道士,担任华阳宫新任宫主。
其实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虽然不是关门弟子,但是高拂在华阳宫内外,都是公认的修道天才。照理说,如今境界还不够的高拂,接任宫主,哪怕比较勉强,也好过让一个籍籍无名的“毛锥”入主华阳宫,让高拂担任地肺山山主,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将高拂“驱逐出境”脱离华阳宫了。
徐棉解释道:“那个毛锥,我猜他极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
徐续缘晃了晃手中的三只大白鹅,“气死我了。”
青冥天下,因为没有诸子百家一说,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统道脉,关键就看度师是谁、度师出于那座道观。
俗话说武夫拜师如投胎,需要事师如父,那么青冥天下的道士寻找度师,重要性丝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边,龙泉剑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他虽然是剑修,但阮邛的道统身份,依旧属于兵家修士。还有游侠许弱,也是剑修,但依旧属于墨家弟子。
与此同理,玄都观是道门剑仙一脉,哪怕观内剑修数量极多,可谓冠绝天下,却还是正儿八经的谱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学问驳杂,尤其亲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谁敢说姚清不是道官?
徐续缘寻找的度师,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其实是地肺山的“巨岳”高孤。
可惜被对方看穿了心思,高孤并不觉得他能够继承华阳宫法统,也无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脉大梁。
本来按照徐续缘的演算和预判,只要进了华阳宫,哪怕无法继任宫主,将来也能当个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续缘的父亲也是如此认为,结果徐续缘连那座隐蔽道场的大门都进不去,明摆着是看不上他的资质了。
最后才是山阴羽客王姓。所幸还凑合,病急乱投医,好歹被徐续缘找到了真正的“名医”不是,在那边落脚多年,当了个不记名弟子,其实师徒双方是很投缘的,道不轻传,还是传给了徐续缘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续缘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呢,是什么想法?”
徐棉说道:“做女儿的,总归有做女儿的职责。何况青泥洞天当年被封山一事,我总得讨要一个小小的说法。”
许婴咛说道:“我就不一样,听爹的劝,能不掺和就坚决不走烂泥路。”
徐棉问道:“续缘,你见过杨倾了,她是什么态度?”
据传这位道号蜃楼的馆主,精通紫微斗数和太乙神数,公认天下第一。
这种会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别去招惹,一旦纠缠不休,其实要比与同境剑修为敌更麻烦。
徐续缘蓦然而笑,“大姐,我可是听说了,你在天外,跟那个老秀才讨要了印章和折扇。”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两脉道官,后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陈隐官。
许婴咛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证。除了印谱折扇,你这位大姐,还厚着脸皮跟文圣多要了百剑仙、皕剑仙两部印谱。”
徐棉无奈道:“我只是帮洞天内的两位客卿讨要这些物件。”
许婴咛啧啧啧,“假也不假,真也不真。”
徐续缘点头道:“先前从雷雨那边听说此事,我就如遭雷击,伤心透顶。说好了一辈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
徐棉懒得解释。
徐续缘冷哼道:“他陈平安想要当我的姐夫,得先过我这个未来小舅子这一关才行!他不是剑修嘛,我就跟他问剑一场。”
徐棉气笑道:“胡说八道。”
许婴咛打趣道:“你怎么不说他是止境武夫,跟他问拳一场?”
徐续缘摇头道:“我又不傻,问剑都心虚,问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问酒斗诗两不误?”
徐续缘突然自顾自大笑起来,“女大三抱金砖,听说陈平安才四十岁出头,若是娶了大姐,这都赚了多少块金砖了?!”
许婴咛点头道:“你姐的嫁妆,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这个说法,再合适不过了。就是得小心被宁姚问剑一场。”
徐棉恼羞成怒,瞪眼道:“你们俩都给我住嘴!”
徐续缘轻声道:“前不久听爹提起一件陈年往事,说大姐年少时曾经路过一座名为邹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个看相测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帮大姐批命,看过了大姐在算命摊子提笔写下的几个字,说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学小技与至道实则同一关捩,最后他就给了一句批语,‘徐棉,气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亏得大姐你当年福至心灵,没有把他当成骗子,愿意掏钱求个破财消灾,所幸对方也愿意指点出破解之法,让大姐以后为人不可犯浊俗,修道不可太清空,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许婴咛忍住笑,“其实她当年提笔所写,不是几个字,而是两个字,两个一直被她认为是世间最经得起推敲的字……”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徐棉怒斥道:“许婴咛,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许婴咛哎呦喂一声,“吓死我了,某人要大义灭亲哩。”
徐续缘微笑道:“大姐二姐,你们知道啥叫一见钟情吗?就是走在路上,只是看了谁一眼,就像与他撞了个满怀。”
许婴咛疑惑道:“续缘,你是对那杨倾一见倾心了?”
徐续缘笑着不说话。
徐棉说道:“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研习太夷道友传给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义上虽是医书,却直指大道。”
徐续缘嘿了一声,“说句真心话,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复埋怨的那句话,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传之以至下至浅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废绝,为已幸矣。”
徐续缘叹了口气,“要乱就乱吧,无非是枭雄杀英雄,双方扬名立万,反正都在此一举,都是人间豪杰。”
“朱某人说得好,并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对的,最是穷人不自由。”
“所以还属骂天骂地的穷酸文人最自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说。”
“都不去管了,只管铁锅炖大鹅!”
许婴咛惊讶道:“真杀了炖肉吃啊?”
徐续缘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过来,就是学师父,把它们当祖宗供奉、当大爷伺候起来啊?”
许婴咛转头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准备桂皮八角花椒豆酱老醋小磨香油这些佐料。”
许婴咛立即附和道:“加点料酒,滋味更好。”
————
殷州。
大潮宗,一处禁地洞窟门口,榜书崖刻“鹿台姻缘”四个鲜红大字,阴刻。
但是读书极多的姚清,知道四个字之前,曾是阳刻的四字榜书“武丁朝歌”,只是被后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后,殷州才有了一座两京山,开山祖师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护关。
这座位于孤峰之巅的白玉广场,除了一人一桌,空无一物。
桌上有几本道书,一壶酒,一双筷子,几碟下酒菜。
这些日子以来,姚清就独自坐在这边帮人护关,除了偶尔看书喝酒吃菜,这位被誉为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间有分别来自大潮宗和两京山的祖师,遥遥站在阵法边界,试图与姚清询问闭关事宜,姚清别说搭话,就连眼皮都没搭一下。
在来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经跟皇帝陛下还有国师白藕打过招呼,在自己远游期间,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想着向他传递消息。
青神王朝位于并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黄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国力无比强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归碧云楼管辖,而并州则归青翠城管辖。
雅相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三朝首辅,姚清道龄不过千年,就已经与道号“巨岳”的高孤,一同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巅修士。
公认的飞升境圆满修士,这就意味着姚清距离合道十四境,就只差半步了。
姚清经常被青翠城邀请论道授课。
而那位被誉为“白玉京小姚清”的陆掌教,肯定次次到场再捧场,不是使劲鼓掌,就是大声喝彩。
姚清最名动天下的举动,当然不是雅相头衔,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斩三尸,而且不是那种寻常的斩杀三尸来缝补、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斩开一颗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尸解仙,故而每一位尸解仙,除了无法炼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却是有阴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尸解仙,在五百年之内,都成为了上五境练气士,加上阴神,便等于是姚清的六个“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阴神和阳神,就等于拥有八个“分身”一般。
据说姚清还掌握了两张大符,一张是道祖亲自赐下的符箓,还有一张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创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浅,极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问》乙本,这是年少求学时购买而得,当年三钱银子的买书钱,还是姚清省吃俭用积攒而来。
翻看了一会儿书籍,姚清抬起头眺望远方,大阵之外,群山绵延,青青翠翠,一条大河蜿蜒而去,穿针引线一般。
收回视线,姚清拿起筷子,开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来人间能有谁,怀抱着圆阔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独大的道门仙府,终究是少数,更多情形,还是两两对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场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时存在采收山与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宫。幽州是地肺山华阳宫,与弘农杨氏和守山阁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谁都想要压过对方一头。
其中兵解山,因为近期同时出现了两位跻身武评十人的大宗师,风头正盛,于是就被有心人旧事重提了,因为兵解山唯一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当年他们作为唯一一座与“米贼”领袖宋茅庐结盟的大宗门,在“事情败露”之前,竟然临时撕毁盟约,选择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米贼一脉的众多道官,被兴师问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则打杀、轻则拘押或除名,永不录用,不得担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员辽阔、水运独大的永州,相传米贼一脉最为鼎盛之时,私箓道士多达百万!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两京山更是死仇,当然如今大不一样了,简直就是变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说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严格意义上的一家独大。
在宗主徐隽携手道侣朝歌一同闭关期间,其实大潮宗和两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经建立,只是因为尚未悬挂祖师像,尚未与外界发出任何一道请帖。
姚清笑了笑,转头看了眼洞窟大门那边。
朝歌此举,既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也算为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谋划,都是想要帮助道侣徐隽抢先一步,争取提前预定一席之位。
毕竟浩然天下那边,桐叶洲出了一个君子钟魁。
姚清极少佩服一个人,但是复戡道友,确实让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境界,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也是姚清愿意破例帮人护关的唯一理由。
否则他掺和这种殷州事务,白玉京玉清宫那边是肯定会记账一笔了。
事关重大,影响深远,
毕竟可能涉及一位未来十四境修士的诞生。
今天,一双年龄悬殊、境界也是悬殊的道侣联袂出关。
道号“复戡”的女冠朝歌,脸色微白,施了个万福,“有劳雅相。”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只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观徐隽,却已经是飞升境圆满,极有可能,还站在了某条大道的门槛处。
姚清不关心这个,各有各的缘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没什么,山不转水转,帮人就是帮己。”
这次护关,确实很轻松。此次护关,姚清当然是主心骨,
但是在这之外,除了负责筹建下宗的两位老祖师,两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纷纷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头。
层层大阵,全部打开。
为此消耗的神仙钱算什么,一座洞窟疯狂汲取天地灵气又算什么。
姚清说道:“除了陆掌教看了这边几眼,并无任何反常的动静。”
之前姚清察觉到一丝窥探迹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陆掌教。
当时被姚清勘破之后,陆掌教竟然还有脸说一句“天底下奇人异士那么多,难不成就只有贫道会吃饱了撑着嘛?!”
朝歌微微皱眉。
徐隽却是笑道:“有雅相帮忙护关,又有陆掌教看过了此地,当真是万无一失。”
姚清点点头。
这就是徐隽的独到之处了,此人所说言语,都是真心实意话。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无古人的壮举,至于是不是后无来者,暂时不好说。
姚清说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两座下宗典礼,不如都让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岂不是恩将仇报?”
朝歌大笑不已。
徐隽打了个道门稽首,“那晚辈就在此恭送雅相。”
姚清点点头,身形化虹瞬间远游千万里。
朝歌扯了扯徐隽的袖中,轻声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经跻身十四境了。”
徐隽满脸喜悦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至少该与雅相道贺一声的。”
言语之时,男人不忘动作轻柔,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论生死。
雍州。
万年老樟,八千大椿。
鱼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举办一场科仪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里偷闲,在今夜来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这边待上一个时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阴”吾洲的诞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场就位于雍州此地,是一处剑戟峥嵘遍山水的隐蔽山头。
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有南北向的中条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过山脉是东西向,祖山名为九峰山。
但是自从吾洲当年闭关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为实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误以为吾洲已经兵解转世。
毕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资高如吾洲,按照当年白玉京的推衍结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场所在的王朝更迭、国姓变幻,都没有谁敢擅闯此地,历史上一些个心存侥幸的道官,希冀着在此寻宝捡漏,无一例外,要么是根本无法进入山中,要么就是打破层层山水禁制,终于瞧见了九峰山,然后就被与之悄然启动的剑阵瞬间斩杀。
山中无道家宫观,却有一座属于佛家净土宗一脉的苦竹寺。
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个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离此山不远。
一位年轻女冠,盘坐蒲团上,她身前那张低矮案几上,摆放着一大堆的筹筭。
鱼符王朝兵部衙门的一个库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却有资格与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对面。
他看着那堆刻有数字的竹筹,分明材质普通,说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来。
吾洲看着那个略显拘谨的年轻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给你一句准话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没有谁能找你的麻烦。至于他们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证了,我只保证他们有来就无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会半途而废。”
朱璇默默点头,与对方口头道谢,完全没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绝那桩买卖,那么白玉京就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吾洲收回视线,望向那个坐在朱璇身边的中年男人,问道:“听说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带兵打仗那会儿,都会事先运筹?”
男人笑道:“不敢当,只是喜好,并不精通。”
在那鱼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内,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筹的男人,在书房内开辟一座隐蔽道场,名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听说你跟灵宝城那座显灵观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经同朝为官,于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说道:“兵法造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种化境。”
灵宝城的止戈宫,类似碧云楼的镇岳宫,地位超然,而止戈宫辖下有三十六道观,其中放马观又管辖众多道观,其中有座显灵观,声名不显,观主是个年迈容貌的道士,他与道侣在此隐居修行、著兵书,这位道号“药师”的老人,偶尔外出云游,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灵寿木手杖。却都不会离开止戈宫地界。
朱璇说道:“论军功,曹先生丝毫不弱于对方。”
身边男子,曾被视为国之胆魄,拓边功臣第一人。死后被帝王追赠太尉,谥贞武。
曹州狐与那位以英灵姿态进入白玉京修道的显灵观道官,两位绝代名将,生前齐名,双方美谥相当,就连死后墓葬规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带讥讽语气,“那就是一个内战无敌、一个外战无敌喽?不愧是国之双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间名将不计其数,吾洲之所以知晓对面这位,不在对方功业,只是对方在“年老”时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听了一耳朵,就顺带着记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贼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赖贼,路上逢人就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