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海的女儿?”
封炎从茶盅里抬起头来,右眉一挑,随口问了一句。
安平“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厌恶,缓缓道:“耿家自诩忠心大盛,实际不过是群功利之辈!”她的声音渐冷,寒意彻骨,“当年若不是耿海的背叛,皇兄又岂会死得那般惨!”
安平的情绪有些激动,香肩微微发颤,眼眸一点点变得深邃阴郁,如风暴过境般疯狂肆虐。
卫国公府耿家世代都深得大盛历代君皇的信任,手掌五军都督府,天下兵马之权。
耿海和镇北王薛祁渊当年都是崇明帝太子时的伴读,后来崇明帝继位,待二人如亲信手足,十分看重,可是,耿海却背叛了崇明帝,暗地里投靠了今上。当年,若非耿海临阵倒戈,崇明帝又何至于满盘皆输!
封炎半垂首,乌黑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冷厉的锐芒,手里的茶盅停在了半空中。
“隆隆隆……”
外面忽然传来阵阵闷雷声,连绵不绝,如同那隆隆的马蹄声朝这边压来。
安平抬眼朝窗外望去,红唇紧抿,眼底森冷而充满杀意。
不知何时,外面的天空中,乌云凝聚,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夕阳的余晖,天空中昏暗阴沉,连带空气也沉甸甸的,风雨欲来。
屋子里点着几盏宫灯,发出莹莹的光辉,明亮如白昼。
黑暗与光明,泾渭分明。
眨眼间,都快十五年了,当年发生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安平眼前,彷如昨日。
那也是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当时还是宁王的今上率领上万西山大营将士直逼京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皇宫重重围起。
本应勤王救驾的卫国公耿海却临阵倒戈,以致皇兄被逼至绝境,只能引刀自刎,而她那时大腹便便,即将临产,根本无能为力。
不过是短短一夜,这大盛的天就变了!
此后,手握重兵的耿海屠戮了当时所有不肯臣服的臣子,以鲜血与刀锋扶持今上登基,那时候的午门和菜市口血流如河,足足有半月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萦绕不散,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街上空空荡荡的,彷如一个死城。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耿海率兵封了公主府,横冲直撞到她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他留她一条命!没有了先帝和崇明帝的宠信,她什么也不是!
想起往昔,安平的眼眶一阵阵的发烫,那一张张故人的脸庞在眼前飞快地闪过。
大家都去了……
抬眼望着屋外那阴沉的天空,安平仿佛在缅怀般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瞳孔一片幽深宁静。
她又恢复了冷静,语声如冰地又道:“阿炎,耿家这次送耿听莲进宫,表面上是给舞阳当伴读,可是耿家的女儿何须当什么公主伴读来哄抬身份……耿海此人心机深沉,无利不起早,谁知道他又在暗地里谋划什么勾当!”
这时,天空如同被撕裂般骤然劈下一道巨大的闪电,照得庭院里亮了一瞬,也给窗边的封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他细致的肌肤如玉般润泽,那双狭长墨黑的凤眼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泛着幽深的冷光。
“娘,”封炎一边放下手里的粉彩珐琅茶盅,一边缓缓道,“今早端木四姑娘从宫里骑出来的马被人动了手脚……”
想着儿子回来时心情不错,安平知道端木绯想必是没有大碍,但脸上还是难掩震惊之色,目光一下子从窗外收回,紧张地看向了封炎。
跟着,封炎就把今早在翠微湖畔端木绯差点掉下马的经过说了一遍,眼神与语气冰冷如剑,“娘,这个时机太巧了……该不会是耿听莲或者耿家的人动的手脚吧?”
封炎的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茶盅,几乎要将它捏碎,思绪飞转。
很显然,耿家选在这个时机把耿听莲送进宫必是为了从龙之功。
表面上看来,耿家现在是以此向皇后和四皇子投诚,但是,耿家人向来急功近利,两头三面,谁也不知道他们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端木绯是端木家的姑娘,本与夺嫡不相干,偏偏她和大公主、四公主,乃至皇后、贵妃都走得很近,说不定是耿家意图从中挑拨,搅乱一池浑水……
封炎的眸中波云诡谲,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娘,我会让人去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耿听莲……”
“除了耿家还会有谁!”安平冷声打断了封炎,嫌恶地皱了皱眉,“耿家做事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惯会在暗地里做些两面三刀、挑拨离间之事……”
反正无论是不是耿家人所为,他们都不会放过耿家的!
又是一道“轰隆隆”的闷雷从远处炸响,接着豆大的雨点“哗哗”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瓦楞、地面上,转瞬就浇湿了地面,然而,四周的空气还是有些沉闷。
安平望着窗外如帘般的雨水,似笑非笑地勾唇,冷笑道:“咱们这位皇上迟迟不立太子,那些人的心都开始浮动了……”
“既然卫国公动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机会。”封炎也笑了,眯了眯眼,眼神慢慢凝成一抹利芒,站起身来道,“娘亲,那我去找无宸商量一下。”
安平含笑地应了一声,挥挥手让他去吧。
封炎对着安平拱了拱手后,就匆匆打帘出去了。
封炎离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安平一人,悄无声息,只剩下那哗哗的雨声愈发响亮了。
安平神情怔怔地看着那道猛然晃动着的门帘,嘴角的笑意消失殆尽,明艳的脸庞上瞬间就冷了下来。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身上就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雨还在持续不断地下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静坐许久的安平终于动了,优雅地端起茶盅放在唇畔,微微掩目,眼中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
有些账终究要清算!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门帘又被人从外面挑起,一个青衣丫鬟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张帖子,禀道:“殿下,卫国公府刚刚送了一张帖子来。”
安平信手接过了那张帖子,打开后随意地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帖子下方的落款上——
卫国公夫人。
青衣丫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安平,恭候着她的回应。
安平长翘浓密的睫毛垂下,眼睫微微颤抖了两下,遮住眸色幽深。
四周陷入一片沉寂,屋子里的空气也随之凝重了起来。
安平“啪”地合上了帖子,随手往一旁的案几上一丢,淡淡道:“替本宫回复卫国公府,本宫会去的。”
“是,殿下。”青衣丫鬟屏息退下了,步履悄无声息。
“隆隆……”
远处的天空再次传来炸雷声,雷声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断,雨声也随之越来越大,一夜不息……
不仅是安平长公主府收到了卫国公夫人下的帖子,整个京城的名门贵胄、高门大户都陆续地接到了卫国公府的帖子。
这些如雪花般飞来的帖子如同一粒粒石子掉入原本平静的湖面,在京中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卫国公府自大盛朝建立起,就深受皇恩,屹立不倒。
太祖皇帝建国登基后,论功行赏,钦封初代卫国公耿复为开国元勋,配享太庙。百余年来,卫国公府圣眷不衰,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三年前老国公夫人因病辞世,卫国公携全家回乡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已满,举家返京,所以在京中发帖广宴宾客。
端木家如今是首辅府,卫国公府的帖子自然也不可能漏下端木家,一早帖子就送到了端木纭这里,当天傍晚,当端木宪回府后,端木纭和端木绯姐妹俩就一起去了端木宪的外书房,把帖子呈给了端木宪。
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慵懒地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子里,屋里略显晦暗。
端木宪展开那张大红洒金帖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帖子,随口招呼两姐妹坐下,问道:“纭姐儿,四丫头,你们可知卫国公府?”
“祖父,前两天我在宫里时去上书房里上课时,正好听张太傅提起了一二……”端木绯就随口把那张太傅说的那些关于耿复、耿海的事扯了一两句,接着又随口道,“祖父,我回家的前一天,还正好遇到了卫国公府的耿五姑娘,她刚进宫给大公主殿下当了伴读呢。”
端木宪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正色道:“纭姐儿,四丫头,你们俩在京城的日子不久,怕是对卫国公府还不熟悉。这卫国公府在京中公卿贵勋中很不一般,虽然离京三年,却不可轻慢……”
第一代卫国公耿复和太祖皇帝是结义兄弟,不仅跟随太祖皇帝起兵,还是因为救太祖皇帝才战死沙场,历任的卫国公都是皇帝的心腹宠臣,所以卫国公才能执掌五军都督府。
如今这位卫国公耿海扶持今上登基,居功至伟,有从龙之功,这些年来堪为今上心腹重臣。尤其当年今上初登基后,朝堂空虚,百废待兴,如今这朝堂上有不少大臣都是由耿海一手提拔起来的。
耿海在朝堂上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
端木宪把卫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徐徐道来,他特意费心与两个孙女说这些,是希望端木纭和卫国公府走动时不要失礼,也就是说,这次卫国公府下了帖子,他们端木家一定要去。
端木纭一向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端木宪的意思,欠了欠身,应了一声。
近来,端木宪刚升任首辅,可说是春风得意,心情自然也就不错,此刻看着这对漂亮机敏的姐妹花,心里越发满意,温和地含笑又道:“纭姐儿,我已经与珩哥儿说了,过两天,你和他一起去一趟皇觉寺,把你们祖母还有你二婶母接回来。”
“是,祖父。”端木纭眸光一闪,立刻就应下了。
之后,端木宪就随口打发了端木纭,屋子里只剩下了他和端木绯祖孙俩。
夕阳落得更低了,天色更暗,外面的庭院里,一个个大红灯笼挂了起来,可是屋子里却又暗了一分,丫鬟早被端木宪打发了出去,也没人点灯。
端木宪看着窗外天空中的最后一抹红色,捋着胡须又道:“卫国公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女儿去当公主伴读,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端木宪说得意味不明,端木绯一听就知道端木宪是担心卫国公一旦靠向皇后,会让大皇子和端木贵妃的处境变得被动起来。
端木绯半垂眼帘,幽深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左腕上的那圈红色结绳上,漫不经心地随手摩挲着,眸中闪过一抹光亮。
有道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古以来,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