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1 / 2)

督公千岁 紫玉轻霜 3623 字 1天前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还没亮的时候, 从京城来的马队便重新启程,离开了大名府。

暗沉天幕下, 茫茫官道寂静而漫长, 仪仗依旧煊赫,队伍依旧浩荡。江怀越闭着眼睛倚靠在车内, 纵然肩后披着玄黑斗篷,周身仍觉寒冷。

从魏县冒雨驱驰赶回,抵达驿馆之时,衣衫湿透, 浑身冰凉。

下属官员惊吓万分, 奔前忙后取暖侍奉, 可是他坐在那里,半晌都没有一点暖意。

太冷了。

那种冰凉到极点,从指尖到心底都刺痛至麻木的感觉, 让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大名府府尹带着手下匆忙赶来, 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询问到底发生何事, 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但是当府尹又急着叫人去请郎中时,江怀越忽然开口说, 放粮。

府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他抬起眼,怔然又重复强调开仓,放粮。就在明天一早。

“大人不需要回京禀告万岁吗”府尹惊愕问道。

江怀越摇了摇头, 哑声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开仓放粮, 历来需要圣旨下达, 他却就此决定。半夜时分,大名府府尹派出的众多衙役,将这消息快马加鞭送达各村镇,饥寒交迫的村民们欢悦沸腾。

而他却在苦挨了大半夜之后,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坐上了马车。

一路往北,天光未亮。

颠簸的马车内,江怀越只觉周身疼痛,疲累至极致却无法入睡一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浮现出那幅画面。

昏暗天色下,濛濛细雨间,相思托着那盏大红灯笼,踮起脚尖想要挂起。然后,有人伸过手,帮她将灯笼挂在了屋檐下。

他痛苦地侧过脸,想要将这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一路颠簸,一路酸涩。

离开大名府的当天傍晚,江怀越就发了高热。随行人员看出他的异样,连忙想要通知前方县城的官员。但江怀越却拒绝再见任何地方官,他只是服了药,昏昏沉沉靠在车中,待等马队紧赶慢赶着抵达了另一处驿馆,才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他整整高烧了两天,第三天略有好转,便又启程赶路。

在随行人员都为之担忧焦虑中,他竟然坚持着,忍耐着,就这样回到了京城。

进入皇宫后,江怀越将自己下令开仓放粮的事情,禀告给了承景帝。承景帝问及为何匆忙决定,甚至不经由朝廷商议,他跪在地上说,因为大名府灾情属实,恐怕再等到消息来回传递后,已是饿殍遍野,为时过晚。

承景帝虽有不悦,但也不能将他如何处理。然而他擅自决断之事传扬了开去,本来就与他势不两立的某些文官严厉弹劾,说他枉顾圣恩,妄自托大,开仓放粮实属擅作主张,与法不合,恳请加以严惩。

然而原本对他极为轻视的鲁正宽挺身站出,声称这样的举动虽然与法不合,但事出有因,为何不能从灾民方面考虑,而非要墨守成规呢

有人讥讽他,原本对内宦掌权十分不满,为何进京述职期间却偏帮着江怀越了鲁正宽愠怒满面地抨击“鲁某做事向来只看谁对谁错,开仓放粮虽然决定匆忙,但事实上拯救了大批灾民,使得大名府暂时稳定,为何就不能从这方面着眼”

一时间朝堂之上又是唇枪舌战,承景帝忍耐许久,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当即发话称江怀越此行办事严谨,尽心尽力,但处理事情过于自负,此次只给予警告,以后再犯定要论处。因功过相抵,便除去了应得的赏赐,只是让他回去休息数日,养好身体再回宫办事。

江怀越拜谢君恩,此后辽东战报又加急送至,原来在他离开京城后,女真人已发动进攻,幸而辽东总兵已有准备,下令各卫所全力迎战,才暂时遏制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其后女真人集结十万骑兵,以乌云压城之势悍然进军连山关,我方将士虽拼死抵抗,但终究还是扛不住女真人凶悍攻势,且战且退,情势危急。

而建州女真气势滔天,乘胜追击,辽东总兵在此紧急形势下率军对抗,在连山关附近鏖战数日,双方僵持不下。但随着寒冬将至,北方风雪交加,士兵们后给不足,已陷入危险境地。女真人暂时还不知我方情况,时战时停,围困不散,大有耗尽我方将士精力,再选择时机猛扑进攻的态势。

承景帝双眉紧锁,与众臣商议对策,果不其然,文臣们一旦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便又是各执己见,互相不让。江怀越听众人争论激烈,不由想要发表看法,才说了几句,便被文渊阁大学士驳斥,声称内宦无权干涉兵家事务,请他好自为之。

若是以往,他定会还击对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觉得乏力,再一看这些人瞥视他的轻蔑眼神,从心底里就不愿再多争论,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众臣意见纷纷,几乎在朝堂之上面红耳赤,他站得久了,脸色一阵发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问及缘故。江怀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风寒,加上行程紧凑没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惫。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这样,还是不要再掺和进辽东事务了。”文渊阁大学士冷哂着道。

他知道对方嘲讽他身体虚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却只笑了笑,不再解释。

乱纷纷的早朝终于结束,江怀越走出乾清宫,大臣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介怀,有人从身边经过,有意冷冷道“连开仓放粮需得经由万岁允许的规矩都不遵循了,还真是胆大。”

又有人道“权势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边境要务也需西厂插手了”

他们议论着,从他身边走过,抛下冷漠的眼神,与犀利的话语。

江怀越站在那里,等众人都散去后,才独自远离了乾清宫。

出宫的时候,双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与仪态,缓慢从容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所在。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西缉事厂。

走进大门,正遇到杨明顺与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提着干货,像是要去厨房。

杨明顺激动地上前问候,发现他脸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为他去请郎中。

他摇头,望到他们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做什么”

“马上要冬至了,我们交待厨房准备好,到时候一起吃一顿啊”杨明顺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们也让众位兄弟们好好乐一乐”

江怀越怔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又是一个冬至即将来临。

冬至既至,过年也已经不远了。

杨明顺察觉到一丝异样,跟在他身后不断问长问短,他皆以沉默应对。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杨明顺无奈叫道“督公,小的过两天想向您告假。”

他止住了脚步,诧异回头“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这里和大家吃顿饭,然后天黑前进宫,第二天再回来,成吗”他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怀越沉寂片刻,只问了两个字。“小穗”

杨明顺尽管已经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谈及此事,还是腼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进宫时候少,已经好几天没遇到她了,还请督公开恩”

江怀越看着眼前这个一笑眼睛就弯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多谢督公”杨明顺喜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江怀越在西缉事厂待了两天,连府邸都没回。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复原,夜间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药,却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黄昏,杨明顺和姚康带着众人来向他敬酒,知道他近来有恙,特意叫下人给江怀越换了热茶。他却执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热闹的宴席还未散去,杨明顺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假,众人已经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问及什么时候真正结为对食。杨明顺红着脸摆手“我说你们真是闲得无聊了,我结对食又不请客,你们难道还想着要来讨酒”

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