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另一边,程远志程大帅领着一万来溃兵,先是试图向东窜回广阳,却于当晚在涿郡与广阳郡交界的圣水河处遭到了汉军骑兵的强力阻击,根本无法渡河。于是,他便只能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后,于第二日一早领着残兵败将转朝南面范阳方向,试图与地公将军张宝的五万大军汇合。
而这一次,汉军虽然没有像圣水河那边利用天然屏障大举阻击,却也依旧利用骑兵优势在前面阻拦不断。而且这个时候,还有大量被放还的黄巾军俘虏,伤兵、老弱,当然也有些许有战斗力的人纷纷从后面追上……种种情形都逼得程远志这个渠帅不得不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向距离涿县只有四五十里的范阳渐渐靠拢。
溃兵又累又饿,而且沿途遭受骑兵骚扰。
只能说,好在黄巾军溃兵数量众多,后营那里也带出了些许军械,总算是有些战斗力。而且,程远志本人又多少有些威望,危急之下行事也颇为妥帖,居然就将牲口什么的全都让给伤兵,然后亲自步行勉励众人,倒是依旧能够勉力维持住军势,并催促残兵向南行军。
到了这一步,程远志其实也别无他念,只求尽量带出一些军势去和张宝汇合而已。
但是,程大帅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情形本就是汉军主帅公孙珣希望他保持的状态,他从一开始就被有些失望的后者玩弄于鼓掌之中!
又隔了一日,距离范阳只有十余里了,程远志甚至遇到了张宝的探骑,并催促对方即可骑马折回,去搬救兵。
而另一边,得知范阳和北新城尚算安稳的公孙珣也不再犹豫,他先是命令骑兵不辞辛劳,全面遮蔽战场两翼,然后便亲自带领昨日晚间便已经追上来,今日一早便缀在溃兵后面七八里处的汉军主力突然发力启动,准备就在今日借这股黄巾军溃兵来解范阳之围!
汉军骑兵不要命的四处奔驰,再度对黄巾军溃兵进行迟滞,为此,他们甚至已经与少数茫然的张宝军哨骑进行了接战。而当公孙珣和他的汉军主力终于涌现到了跟前之后,这些疲惫至极的骑兵却又转而分散到两翼,一边遮蔽战场,一边也是用这个方式逼迫黄巾军只能往张宝那个方向逃窜。
事情到了这一步,战局似乎又成定局了。
程远志见到身后忽然出现的大规模追兵后,几乎丧胆!然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恰如公孙珣设计的那般,准备尽快往南去和张宝的大军汇合!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花白头发、拄着木棍的黄巾军败兵却出现在了程大帅的身前……此人正是一开始便被俘虏,后来却因为‘老弱’被放回的张副帅。
“张副帅怎么还有脸来见我?”程远志气急败坏。“如此局面全都是你导致的!”
“本不想来见程帅的。”气喘吁吁外加狼狈不堪的张副帅数日间宛如老了十来岁,整个人都垮了。“但有一句金玉良言要说给程帅听,所以我不得不来……程帅若是忠于你家大贤良师,此时就不该再逃的,应该折身与汉军死战!”
不等程远志作出反应,周边几名太平道出身的小帅或是冷笑,或是悲愤,却俱都拔出刀来:
“老儿又在为私心而害人!”
“如此局面哪堪为战?”
“你是要程帅送死吗?”
“老朽此言确实是在为私心而害人。”张副帅面色悲戚却又忍不住自嘲而笑。“因为正如几位所言,如此局面,我们一伙溃兵虽然人多却也不堪为战,而我也确实是想要程帅去送死……但程帅,请念在我这把年纪的面上,允许我多说一句话!”
“程师!”有明显是程远志徒弟出身的小帅赶紧进言。“汉军就在后面,不要着了这老儿的道,杀了他,咱们速速往南逃!”
程远志回头而望,复又看向前面正南方隐约可见的范阳城和城下稍微模糊的营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危机感……鬼使神差之下,他居然制止了自己的下属,反而期待着看向了这位几乎一手毁了整个幽州黄巾军大局的老头。
“程帅。”张副帅脸上带着一股古怪笑意,不慌不忙。“我只有一句话……你想想,汉军此时驱赶我们这万余人往地公将军那里而走,是不是恰好就如同当日在咱们大营前,他们驱逐我手下部署往咱们大营而走一模一样?!”
程远志心头猛震,然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日兵败汉军没有立即追杀自己!
怪不得前日晚间自己想要渡圣水河归广阳却被汉军骑兵奋尽全力阻拦!
怪不得自己转向范阳后汉军只是试图迟滞,却不下死手!
怪不得汉军会放还那么多战力参差不齐的俘虏!
怪不得此时汉军主力尽现,却依旧缀在后面两里的地方而不着急发动总攻!
这汉军主帅居然是要故伎重施,将前日涿县黄巾军大败之势,隔着几十里卷到范阳城下!
“我该如何?”程大帅失措之余,却是赶紧抓住张副帅之手认真问道。
“我之前便说了。”张副帅握着手中木棍,盯着对方眼眸从容言道。“若程帅忠于你家大贤良师,以黄天为大义,便该当即折身死战,血溅当场!”话到此处,张副帅自嘲失笑。“老朽不识黄天、苍天,但造了反,又死了儿子,此番早已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恨前日我一时不明,居然没有战死,反而连累程帅,今日愿随程帅信半日黄天,半为偿程帅之德,半为求身后地公将军将来替我子复仇,如何?!”
“本该如此!”
程远志此时心下清明无比,先是亲自动手将一名趴在驴子上的伤员负下放到一匹已经驼了伤员的健马之上,复又从身旁一人身上夺来一面黄天之旗擎在手中。然后,这位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便纵身上驴,擎着旗子在败兵阵中东西而走,并沿途呼喊,历数‘苍天’之罪,号召溃兵中的太平信众随他为‘黄天’而战!
张副帅不顾年高力尽,拄杖高呼黄天不止,第一个跟在对方身后奔走呼喝。俄而,那些本就是程远志徒弟、信众的小帅们也纷纷举刀持矛,摇旗巡行,催促手下败卒折身为黄天死战!
数里外,白马旗下,公孙珣骑在马上,押着成军才一日,所谓只能打顺风仗的汉军主力,逼迫着黄巾军败兵往范阳城下而走……话说,本该有些紧张的他,此时居然有些难以名状的失望心思,反而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然而忽然间,前方一阵骚动,公孙珣一时茫然,抬起头来才发现,前方黄巾军败兵居然有些停滞的迹象,并随即变得骚动不已。稍倾,汉军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是有一人,负着黄旗,骑着驴子在贼军中左右奔走,呼喝整队,煞是显眼。
公孙珣一边疑惑一边继续督军向前,却又听到前面黄巾军溃兵中渐渐躁动起来,嘈杂之声也愈发响亮,到了最后居然汇成了一句虽然耳熟至极,却实际上在黄巾起事后极少听到的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声音越来越大,这声口号也越喊越响,早已经疲惫不堪,一路南行的黄巾军此时纷纷驻足而立,而原本士气旺盛的一路前行逼迫的汉军主力却愈发显出了一些迟滞之感。
公孙珣心知有异,但依然作出决断,准备在此处提前交战,再度击溃黄巾军。于是,他便当即下令全军驻足,然后便往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坡上行去,准备占据视野优势指挥战斗。
军中其余诸将见状,也是纷纷往此处聚拢而来。
而就在公孙珣来到坡上之时,忽然间,坡上汉军有些杂乱的阵中,一名不知道是降卒出身还是之前涿郡本地刚刚入伍的持矛汉军,忍不住小声学了一句:
“苍天已死……”
声音很小,说了一半便赶紧咽下,但却格外清晰。
这让骑马走过一旁的公孙珣陡然勒马,一时失神看向这名‘汉卒’!
跟在身旁的韩当不敢犹豫,即刻纵马拔刀来到这名汉军士卒面前,一刀斩下此人首级,并严加训斥,周边士卒当即悚然!
公孙珣没有理会韩当其实非常正确的处置,而是将目光从这名‘属下’的尸首上移开,复又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前面一里多外的黄巾军阵。
彼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那名骑着驴子、额头上绑着黄布带子的黄巾军首领,一手擎着黄天之旗,一手持着一把没了刀鞘的环首刀,居然昂然出列,准备以卵击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没有什么训诫,没有什么鼓舞人心之言,八个字喊出来以后,此人居然一驴当先,负旗举刀,望着汉军阵中一往无前而来!
随即,不下两千黄巾败兵居然都随着他一边蜂拥而下,一边呼喝不止!
八字之言,声震于野,或者说响彻天际!
“真是……”立在公孙珣侧前方的魏越忍不住嘲笑道。“喊得响便能胜吗?彼辈无粮无械,累饿交加,隔着大半里路,我们不用反击,只需稳住阵脚让他们来冲,彼辈便要一触即溃的……那领头的莫不就是程远志吗?居然骑着一头驴……哈哈……”
魏越一边说一边笑,然而笑到一半便笑不下去了,因为坡上的公孙珣盯着那个骑驴之人,和这股不自量力反扑之势,脸色居然越来越严肃……这时候再笑,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然,魏越依然不知道公孙珣为何如此严肃。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而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幽幽重复了一遍这个响彻于耳的口号,然后却即仰头大笑,笑的肆无忌惮。“哈哈哈哈……”
众将闻声俱皆色变,有如魏越这种,依旧不知自家君侯为何发笑,只是觉得惶恐而已;但有些人,如娄圭,恍惚间却觉得耳旁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又如关羽,仿佛听到了有刀子在自己身畔出鞘一样。
“诸位!”公孙珣笑完之后,忽然提马向前越过诸将,面上笑意不止,却是抬手指向了南面呼喊不止渐渐逼近的黄巾军军阵,声音也是格外响亮。“自黄巾贼起事谋逆以来,天下纷扰,州郡失措者数十不止。可我携诸君与之相战,却只觉得彼辈黯淡无能,昏悖可笑,破之更如小儿戏于井瓦之间!”
众将纷纷于马上昂然挺胸。
“不意,”公孙珣忽然变色。“事至于此,却能见一黄巾渠帅知耻而奋勇,也能见上千太平道信众悍不畏死,以身殉其黄天,虽然依旧可笑,却也不失豪烈。诸君,我欲先借此骑驴人之首,悬于范阳城门之下,以求震慑,又欲再收之而厚葬,以慰其豪烈……谁能替我取回来?!”
除了主骑韩当以外,众将几乎齐齐震动响应,然后便纷纷越过公孙珣,各自回阵去呼喊亲近骑士,准备持矛裂阵而出。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直接转身拔刀,然后居然亲自催动大军迎面压上。
两军尚有数十步之时,没有回阵,一马当先孤身而出的关云长就已经来到程远志跟前,这位注定要以万人敌名垂青史的当世虎将只是抬手轻轻一刺,便将这位又累又饿,只是心中清明,所以兀自呼喝黄天不止之人杀于两军阵前。
轻飘飘的,毫无半点难度可言。
随即,上万汉军滚滚压上,上千决死反扑的黄巾军当即被碾为齑粉。
战斗没有停止,四面围住范阳城的张宝军之前便得到讯息,然后北营主将便亲自引兵而来,公孙珣指挥若定,持刃督军向前,果然还是成功仿效了前日一战,让黄巾军败兵反冲自家营寨!
郭勋得知讯息大喜过望,只因四面大门都被他从里面用土堆堵住,便赶紧从城墙上悬下不少勇士……汉军两面夹击,范阳城北面的黄巾军大寨旋即告破!
而张宝闻讯后虽然惊怒交加,却依旧不甘示弱,反而督军试图夺回营寨,但终究是失了先机,又被大股汉军占据原本黄巾军的北面营盘,据营而战,所以激战一整日却毫无进展。
当日傍晚,黄巾军无奈收兵,而娄子伯却得了一个命令,要将程远志人头交与城中郭勋,好让对方将之悬在南门那边,以求震慑张宝。
趁着范阳城内赶紧清理打通北门之际,娄子伯好奇的打开了眼前的木匣,却看到那程远志的首级双目圆睁,口鼻打开,宛如依旧在呼喊黄天不止……当然,娄圭也算是久经战阵,倒也不至于怕一个首级。
故此,他只是微微摇头,便复又合上了木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拼上性命也要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只说对了半句啊!”
天色渐黑,一日奋战,范阳城内外俱皆无声。
——————我是尽力了的分割线———————
“太祖先破当面之敌,复欲疾速南行,以解范阳之围”——《旧燕书》列传第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