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冷不热,是春天里的好时光。马车换上竹帘,方便看外面的景物。
长街人来人往,铺面前伙计吆喝声悠悠扬扬,一派热闹中和加福小的时候没有两样。
只有车里的加福小姑娘,当年那由父亲每天赶着马车送去梁山王府的福姐儿变了。她长成大姑娘,今年十五周岁,是母亲出嫁的年纪。而她的嫁期也已临近。
一下子嫁两个女儿,忠毅侯夫妻难以割舍大过欣喜。问女儿们要求,以让闺中最后的日子满意多多。香姐儿要母亲在嫁衣上再绣花儿,加福要父亲赶车,她再坐一回。
……
“泥人儿,”
“新出锅的点心喽…。”
有人认出忠毅侯。自夜巡这些年,忠毅侯府在京里得到的信任年年增长。他手捧自己铺面上的东西送上来:“呵呵,侯爷,新掐的花儿,府上就要办喜事,给禄姑娘福姑娘带去吧。”
袁训微笑以对,对车里努努嘴儿:“加福就在这里。”侧一侧面庞问女儿:“福姐儿,你要什么花?”
加福笑盈盈:“各色的花儿都要一些。”
卖东西的包好,送上来:“不收钱不收呵呵,早几年我就对您说过,夜里也能放心做生意,送几朵花儿也应该。再说禄姑娘福姑娘就要大喜,侯爷您双喜临门,这花权当庆祝吧。”
他十分真诚,袁训不好拂他,谢过他,把花送进车里,带着女儿又去逛别处。
花香沁满车中,加福喜滋滋儿把玩,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幼年。每天由爹爹亲自赶车,战哥总在姐妹中炫耀:“福姐儿又坐车到我们家了,讨嫌大姐,偏不送你。小古怪,也不送你。”
加福虽不会这样炫耀,但内心也不免是得意的。
她总是一个人坐车,两边是关安和小子,车后是奶妈的车,后面跟梁山王府给她的家人。安全上不用担心。在路上不多的一段钟点儿,福姐儿独占父亲。
春天,爹爹在路上买花儿给她戴。夏天,经过的果子铺里逛逛。秋天,热烧饼吃一个再回家。冬天北风飞舞,小加福在车里暖和和抱着手炉,想到父亲高大身影在前挡风挡雪,小面容上总是笑容不断。
前面到了有名的胭脂香粉铺子,马车缓缓停下。父女们下车,掌柜的亲自出迎,取上好的木梳头绳请福姑娘过目。
这也是以前加福爱逛的地方,家里虽不缺,但新货买一些给母亲给姐妹,给称心如意苏似玉,听她们夸自己:“福姐儿又逛去了,公公单独带着逛呢。”
这段日子,是加福永远抹不去的快乐时光。
今天也一样,挑好东西。掌柜的也道喜,送几样东西给福姑娘为贺礼。加福坐上车,心满意足的她道:“爹爹,够久了,咱们回家去吧。”
依言,袁训赶车回家,角门里进去直到二门,加福灿然一笑中有了流连。
这是她最后一次由爹爹的马车里出来,在自家的二门下车。再过几天,她就是别人家媳妇,也许还会有爹爹赶车接送,但不再是闺中女儿。
……
房里,香姐儿也乐在其中。母亲为她添上绣花,好孩子、韩正经和她最亲近,见天儿来陪她,这会儿帮她挑拈绣线。带来的费玲珑小姑娘天性,爱好看的东西,一旁翻花样子乖巧模样。
宝珠停下来,又一次说了说:“二妹,你大哥不回来,你别不高兴。”
香姐儿嫣然:“母亲我知道。”反过来也劝母亲:“从山西回来的时候,大哥对我解释,大哥为赔礼,亲自陪我去挖好些花儿回来。母亲,最好的摆在你房里,你也别不高兴。”
这话,香姐儿也不是头一回说。她知道母亲反复的对自己解释,其实是她认为大哥不送亲,是家人的缺憾。
“自古征战就是如此。”宝珠用这话为结尾,母女相视一笑,宝珠继续为女儿精心绣花。
小古怪和加福同一天成亲,不用战哥显摆,王世子妃的派头大过沈家媳妇。
怎么弥补呢?皮匠们深为关心,为这事开了一次又一次的会,不能让二姑娘看上去差太多,就想出嫁衣上的花儿多又多,奇异而又精致的法子。
战哥不会争,也争不来。
王世子妃的冠服自有定式,不是想添就添想减就减。由母亲侯夫人亲手添上的绣花,就成了小古怪成亲的得意事儿。
……
门帘打开,加福捧着街上买的东西回来,把东西分给家里人,和香姐儿并肩坐着有说有笑。姐妹二人对就要离别的闺中日子,这就都觉得圆满。
……
成亲这天,韩家有小小的惊喜。
一直不能起床的老太太孙氏,头一天一顿能吃一碗粥,喝参汤和药也没说闹心,能存得住。一早,她精神不错的居然扶着人下了床。
和家里人用过早饭,老太太孙氏要求去袁家道喜。
子孙们不放心,请来正骨张和老贺医生诊视。
这二位在去年回到京中,太上皇用他们的药精神不错,对章太医信一份儿,对他们也有一份儿的信任。
正骨张和老贺医生又是一大吵,争着把功劳揽身上。
“我就说嘛,吃喜宴这事儿不算什么。”
“是我的药有用,有用!”
文章老侯兄弟劝开,请老孙氏上车往袁家道喜,请医生上轿,送回袁家照料安老太太和老孙氏这一对老人。
喜事惹得精神爽也应验在安老太太身上,她也硬朗的下了床,穿戴最好的衣饰,坐在正房里和亲戚说话。
见老孙氏让半搀半抬进来,安老太太乐了:“你好啊,你今儿气色也不错。”
老孙氏对她是旧称呼:“二姑娘,你看上去也喜庆。”
让她们坐在一起,话虽慢,话匣子打开。
“我等下能吃一碗,你行吗?”
“我也行。你多吃一口,我就多吃一口。”
文章老侯夫人对掌珠耳语:“说不好,还真的冲喜。”掌珠也有这样想法。
吉时将到,鼓乐喧天声中请出新人,一对新人先没有出门去,而是往这里来辞行。
安老太太对她们展露慈爱笑容,老孙氏也看上去精神又长一层。
祝福的人,也成了二位新人。
香姐儿柔声:“二位曾祖母多福多寿。”加福也同样说过。
不仅是掌珠,韩家的人都看出来,二位老太太的面庞上闪动出生机焕发,让人分明看出来与回光返照那种强打精神不同。
女眷们纷纷湿了眼眶,再才看到二位新人盖上盖头。为了临出门前这一道的祝福,小小修改遮盖头的钟点儿,也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她们只更感动。
萧战和沈沐麟并排在花轿前面,战哥的大黑脸儿在红绸掩映之下,黑珍珠似的熠熠放光,把他的喜悦光芒万丈的放射出来。
沈沐麟完全理解他,终于把加福到手,对战哥来说不亚于又得到一次生命。但不能输给战哥,沈沐麟灿烂的笑,因他生得俊秀而得到宾客的大部分喝彩。
战哥得到的喝彩,主要来自他尊贵的身份,和表弟胖队长的指挥。
两个女婿同一天娶亲,攀比不用说自然出来。沈沐麟又是时常受战哥“欺压”过的,这个风头不争也得争。
见新人出来,他上前一步,朗朗大声对着在这里的长辈,辅老国公,岳父等人道:“请岳父放心,这一辈子我们夫妻互敬互爱,终我一生,绝无二人。”
沈家迎亲的兄弟们大声叫好,这个时候鼓乐和鞭炮停下来,但他们的叫好追得上刚才的鼓乐。把萧战气得鼻子歪,把胖队长气得小鼻子歪。
大喜好日子,胖长队不能跳出去喊打,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上前去,为表哥理理衣衫,萧战对他咧嘴一笑,让抢风头的怒火下去一大半。
表弟再牵着表哥的衣角,把他往前带上一带,这就把沈沐麟落在身后。表弟胖脸儿笑得大大的,响亮尖声把沈家的叫好声压下去:“战表哥接下来说的,又大又好,无人能比!”
说过,凶狠地瞪着队长的手下,和曾经的手下。如阮瑛已经大了,今年殿试出来有了官职,就不再是胖队长的手下。
阮瑛阮琬倒不想帮战哥,但为道喜而来,不管是香姐儿还是加福都有份儿,见队长的小眼神儿凶巴巴扫过来,兄弟们和小六小十等一起大叫:“好啊好呀,战哥快说。”
萧战傲慢地往后瞪了瞪沈沐麟,凡是受战哥“欺压”过的人都心如明镜。想想这一个人在今天这日子风头不出也足,却还是要占,哄地一声,四面大笑更起。戏谑的帮着场子:“战哥好啊,风头儿不错。”
萧战权当他们全是真心帮腔,黑脸儿生辉又似日光全在,咆哮嗓音吼出来:“岳父放心吧,我家加福不纳妾!”
嗓音太足,远处几只让鞭炮惊走,刚落下来的鸟儿,吓得一扑翅膀,再次飞向远方。沈沐麟的话更让撵得一点儿不剩。
“哈哈哈哈……”太子殿下笑得跌脚。
这是战哥小时候的“名句”之一,当时曾倾倒太子殿下。此时听上去,太子也一样受到感触,眸子里寻一寻加寿,她随姐妹们出来,准备送亲事。
小夫妻相对眨一眨眼睛,心照不宣的流动着无限情意。
胖队长起劲儿的吆喝声里:“战表哥说的好呀,最好不过,”二位新人让扶上轿子。
如果有人仔细看,香姐儿的红衣裙微微颤抖,她忍笑忍得很是吃力。
这个战哥,一会儿的光也不能放过。香姐儿这样想着,含笑坐上花轿。
耳边传来“禄星起轿”“福星起轿”的话,离开家门的不舍悄然来到,两行清泪由香姐儿面颊滑落,她相信加福也是如此。
王府是高贵的,沈家也是京中世家。小王爷带来的震动直到人心里,令人生出如此高门,如此富贵,却难得的又是两对一心一意,目送花轿离去,激动反而不知不觉更在人群中升腾。
受惠于胖队长和文章侯世子的尹君悦、谢长林也来贺喜,没来由的心潮澎湃起伏万端。
“此生此世,绝无二人。”
“我家加福不纳妾。”
话在耳边绵绵不绝,使得两个人对看着。尹君悦郑重地道:“谢兄,我决定了。”
谢长林也用力点头:“我也决定下来。”
一双手伸在一起,紧紧的握了握。
……
花轿在这视线里看不到时,袁训的泪水止不住的潸潸而下。龙氏兄弟感受到当父亲的难过,却哈哈地乐了。陈留郡王佯装鄙夷:“真没出息,你还有女儿没出嫁呢。”
只有胖队长和小十小六等殷勤讨好,把帕子送上来,七嘴八舌:“爹爹(舅舅)不哭,咱们还要出门儿呢。”
苏似玉笑盈盈:“公公,您亲自送嫁,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哟。都说又体面又感人,都要看呢,请上马去。”
柳至起哄:“别走别走,让我再看会儿,以后我娶儿媳妇,你要是不哭,哭的比今天少,我一定不依你。”
连渊取笑:“然后你们俩不管好日子,请来的宾客看你们大打出手,哈哈,我为你们叫一声好。”
前太子党大多在这里,大家伙儿嘲笑着。只有一个人没趁今天是取笑袁训的好机会,挖空心思揶揄他。
他伫立在鞭炮的红纸中,他的到来也开创京中迎亲的先河一道。
精心保养的修长身材,俊秀不比儿子差的面容。沈渭对着袁训含笑,和他同时面颊上泪水滚滚。
当公公的也跑来迎亲,除去是京中头一回。还有沈渭也有一个风头要出。
刚才不好和儿子抢,后来又须让小王爷。花轿出门去,宾客有些厅上坐,有些随轿出了门,这里清静不少。沈渭大步上来,斩钉截铁:“小袁请放心,我家得了二妹如获至宝,以后她既是我家的媳妇,也是我家的女儿一样看待。”
袁训泪落如雨,张开手臂和他狠狠的抱了抱。
一起出门,一起上马,前太子党簇拥着他们嬉笑:“看拜堂去喽。”
……
梁山王府的任性,曾让加寿小小的为难。好在这为难并不是今年才想到,加寿有足够的时间想出圆满的对策。
不管是二妹进门进将缺少福,还是加福当晚没有禄,加寿都不乐于见到。
要在二妹三妹拜堂时凑齐福禄寿喜,定下由太后主婚,外宫中收拾出一间殿室使用。
花轿游长街,不进婆家而去宫中。太后主婚过,分别再去婆家的新房。
这便宜袁训也能成送亲之人,至少他得跟到宫中。
在别人来看这是莫大的荣耀,梁山王也跟在轿后,自有人对他吹捧:“王爷圣眷无人能敌。”
梁山王有一抹不给人的苦笑。个中还有缘由,只有皇帝和他心知肚明。
对外戚的防范,并不由本朝而起,本朝不能例外的时时有进言。
特别是忠毅侯能文能武——如果他是个花花公子,这进言反倒不多。
还有梁山王和忠毅侯结成亲事以后,因为加福的缘由,有人把梁山王府也当成外戚一流。梁山王也不是个草包,担心外戚的人雨后春草一般的生。好似全天下的担忧全到他们身上。
梁山王府在皇帝眼里变成双重身份,重兵重臣,又是权势外戚。
皇帝从来精明,为这两个身份中的任一个也要打压。在太后提出宫中拜堂,皇帝想也不想的答应。把这表面上浮夸的大荣耀赏赐下来,就便地抹去梁山王上报晋升将军的一半名额。
宫中拜堂不过是好听名声,又招人嫉妒,又招人防范。而梁山王本想借此战功增加上将军,对他有实质上的利益,这下子落了一半的空。
皇帝亲口对他说:“战哥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他的亲事,太上皇太后,朕和皇后亲自主婚。”
等梁山王谢恩过,依然是笑容不改:“这几位将军再等等吧。”梁山王再张口力争,好似不知感恩,对皇帝亲自主婚也不满足。
梁山王不介意等,他家的家风之一,自信到自负的地步。但耳边灌过来:“皇上对王爷恩宠有加,”苦笑对应的继续出来。
暗骂一声,真瞎。
……
“禄星到!”
“福星到!”
“喜星到!”
“寿星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到这里。
太上皇太后乐得面上似开了花,皇帝皇后也为喜庆而笑容灼灼。
多喜、增喜牵着香姐儿红衣,加喜、添喜牵着加福红衣,皇太孙、齐王世子,陈留郡王的两个孙子跟着,把新人们带到太后面前。满眼红色中的战哥大黑脸儿惹得皇后忍俊不禁。
那黑的,又偏偏发亮,把主人喜透心底尽情的铺开。而想想他从小和加福“亲密”的事迹,让人不笑也不行。
皇帝也扑哧有了一声。他出现在这里,打的是给梁山王体面的说法,就招手让萧战到面前,取笑一句:“战哥儿,你终于如愿了吧?”
那小的时候跟前跟后,句句话不离开加福,为了加福可以讨好岳父,也能在争宠上和岳父翻脸,在皇帝的话里也展开。
皇后在皇帝身边,忍无可忍地笑出声来。殿中的笑声此起彼伏,潮水般到了太后面前。
皇帝把沈沐麟也叫去交待几句小夫妻和和美美时,太后让萧战过去。
加福已是注定远去边城的孩子,太后对萧战没有不放心的,但也要说上几句。
“要一直对加福好才行……”
这话对萧战又是一个机会,战哥退后几步,怕嗓门儿高惊到太后,再来一嗓子:“我家加福不纳妾!”
这一句,嗓音不高。看一看太上皇和太后哈哈大笑,并没有年老体弱让惊吓到的意思。
略提嗓音,又是一声:“我家加福不纳妾!”
皇后笑得手指着他花枝乱颤,歪在女官手上。皇帝对沈沐麟的话也没有说完,匆匆结束好有功夫大笑特笑。
他还想有第三声,沈沐麟可听不下去。什么时候都可以让,只有今天寸土要争。
沈沐麟过来对太上皇太后叩了头,也考虑到老人听话不能过高,用话中坚毅要把战哥打倒。
他一字一句诚诚恳恳:“请太后放心,以后时时相伴,步步不离,分分相亲,刻刻相敬。”
随着话,沈沐麟哭了。他这会儿想到的不是娶了禄星有多美,而为面前这位老人而流泪。
他和香姐儿分开以后,点点滴滴的成长都有太后的身影。
重重又是一个头,沈沐麟泣道:“此生,不负太后不负妻。”
他虽没有京中流传的战哥加福情意,但这一出子把萧战真正惊动。
战哥在情意上的风头已成年累月,对此,他喃喃道:“好吧,也算难得,我对小古怪也能安心。让你一回。说到底你是姐丈。”
接下来拜堂欢欢喜喜,吉祥话儿说个没完。出门不再坐花轿,太后准备两辆装饰一新的宫车,镶有宝石,挂上红绸,二位殿下,太子和齐王也跟着,分别送香姐儿和加福。
宾客们出去,袁家的客人去袁家用酒,沈家的客人跟去沈家,余下的就全是去梁山王府的人。
宫门之上,袁训和沈渭分手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拥抱在一起。热泪行行,又一回流到看的人心里。
都有一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兄弟情意,知己交情。十数年不离不弃不改变,十数年为儿女苦经营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