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金任由葛通排揎着,就是不敢跟以前一样嚣张的回话。倾听着山洞里似有呻吟声,把葛通一推:“进去看看王爷要什么!”
葛通猝不及防,让他推进山洞。
这里离战场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亏得王千金找到这样的一个地方给萧观藏身。
平坦的石块上,萧观因为得救的及时,并没有晕过去太久的他睁开眼,还是炯炯有神。
在梁山王的内心里,早就认可有一个人救自己,他单枪匹马,并且熟知自己盔甲的特性。
不是得自苏赫的这套盔甲抗住追兵,落马的自己跟他都早玩完。
见到葛通面庞出现在眼前,萧观暗暗松一口气,果然不是敌兵,是这小子!
那就难怪他又跑来救人,又敢拿自己当盾牌。
萧观虎着脸,先是一通的盘问:“你小子不是应该跟着你家郡王,从方向上说,十万八千里,你怎么会在我身边?你事先有什么情报没对我说?你故意等我倒霉来救我,以为我以后会对你大开生门?”
葛通瞠目结舌:“救你的人在你眼里全是当成贼吗?”在萧观瞪眼睛以前,扭身对外面就走,没一会儿,扭进来一个人,送到萧观面前:“喏,救你的人是他。你说得没有错,我是寻思着在战场上为你出点儿力,让你以后别成天寻我事情。但你要骂人,说情报隐瞒了你,你问他!我不奉陪。”
熟悉的面庞,跟刚才迷梦中熟悉的感觉,海啸般把萧观恢复无多的意识冲倒。
他目瞪口呆:“王千金!”说出这三个在他梦里也曾骂过的名字以后,随即紧紧闭上嘴。
王千金尴尬的看着他,眸子涌出眼水,他不敢直视萧观,直接跪下来,对着萧观叩了几个头,颤声道:“王爷醒了就是我的福气!”
这话也熟悉的跟以前一样,萧观没忍住,冷冷道:“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系。”
王千金身子更是一颤,狠狠对着葛通剜去一眼,都是你,你偏让我进来!
葛通一脸看热闹的神色,受到这一记眼风,更是冤枉的叫起来:“不是你凶我,就是你狠我,你自己对他说,你是皇上派来的细作,打入敌军专门通消息,有什么情报你没有说,要害得王爷在这里满嘴胡扯?”
萧观怒道:“我胡扯什么了?”
葛通亦怒了:“你是他救的,不是我救的,所以你认清楚恩人再对我发火!”
“恩人”两个字,让萧观从头到脚心都是一抽,再就把全身的力气用来狂吼葛通:“我就是你小子救的!”
梁山王无赖的目视葛通:“我说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你小子,天生的混帐没商量,乱打主意想你外祖父的王爵,想不到手,就寻思拍本王的马屁,本王的马不见了,你就拍到本王身上!”
葛通怒目直到他说完,往外面就走,忿忿道:“我再给你找匹马,实在不行,把我的马送给你,也免得我拍到你身上,你有我的马好吗?我吃饱了撑着不成,我要拍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外面,山洞里只有两个人在,王千金就更难堪。他伏在地上不敢起来,低垂着脸也不敢再问候萧观。
萧观仰面,涌动着旧事而各种心思都有的眼光,很想把石壁看个洞出来,让他的目光有所停留,也免得内心很想看向地上的这一个人。
但他的精神虽强,眼光明显不是锤子火药,石壁还是纹风不动,他无奈之下,心里也十分的强迫,还是看向王千金。
视线里出现这个人时,一瞬间,王千金感觉出来,汗毛都竖起来,但没有躲避。一瞬间,萧观牙咬得格格一声,拳头上没有力气,也尽力的捏在一起,看着这个他从少年时就提拔上来的,据他所报是京中混混出身的人,梁山王忽然恨之入骨。
一个白不是,一个王千金,是经过梁山老王留守在京里的幕僚们挑选,伴随梁山王萧观长大的两个贴身长随。
萧观回想自己对他们好到,入军中的时候,老爹的眼里是看不上混混的,只许带两个人,就把他们带上。
本以为多年相处,会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看着忠心不二的人,他竟然是当今皇帝安插在自己身边,是前太子府上的人。
皇帝对权力的监视,萧观这当时是下一任梁山王接班人的世子,也能懂得。
但他还是不能原谅他曾对王千金那么的好,结果让他涮了一大道。
袭王爵以前,萧观得知真相。王千金从此离开他,而另一个无辜的跟随白不是,也让萧观小心的冷淡下来,名正言顺以给他功名为理由,打发出中军,带兵当了将军。
对他们的好让打乱,萧观并不受挫,他痛苦在于他拿王千金当成兄弟看,他当然不应该对自己事先透露,但这种隐瞒足以让看似大大咧咧的梁山王有无能之感。
王千金要是事先透露,萧观看不起他。王千金一直没暗示过,萧观又认为受到蒙骗。
这矛盾的心情花上很久才压下去,没有预料的,王千金又出现在面前。
萧观很想把他痛打一顿,但不是因为怕皇帝知道,也不是因为葛通在外面,担心他往上回报,更不是因为王爷身体还在痛。
一个心思在骤然见到故人的愤怒之下,静静的流淌着。
他救了自己。
他于最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他救了自己。他还有旧情,他当差身不由已。
长叹一声,萧观由满腹恨怨,还是化成尽量平淡的一句:“你,近来好吗?”
王千金哭了。
这个本名叫王前进,在十几年前跟随萧观在京里为难前太子党,得到一个女人般绰号的汉子,性子是从来大路的。今天女人一样的哭哭啼啼,就他来说也不多见。
他可以承受住梁山王的暴风狂雨,却挡不住这一句问候的话。王千金自知不是自由身,但面对旧主,还是泪如雨下:“我好,您别记恨我……”
“那是你的差使。”萧观说得咬牙切齿。他让人骗了,他让人骗了!一腔兄弟情意全数付于东流水,他还得说得没事人似的,他的牙齿就更格格一声。
王千金泪水就更不能止:“您别恼,我一直惦记着您。您一开战,皇上也正合心意。他怕打不赢,为您派出十几个细作混在敌军里,我主动要来,能为您再做点儿什么。”
萧观迷茫地听着,哪怕他再恨王千金恨的要死,他对皇帝也早就没有怨言。因为梁山王对自己的将军们,也会来上监视这一手。
这恨,不过是他对远去的少年岁月,拥有的一种怀念吧。而那远去的岁月,在京里独一无二的地位,跟大权在手的太子党们争斗不休,看得忠勇王府张口结舌,也曾是梁山王的荣耀。
岁月似在山的那边,一去再不能回头。丢下的茫然就只如白雾一般,让当事人百般撕扯。好似这样,原来的主仆一心就还在身边,原来的小王爷英明神武,从没有让蒙骗过,还是当年。
旧心情转过十几个过儿,萧观才慢慢恢复神思,说话也官腔起来,他面对的是皇帝的人不是吗?
“皇上英明,圣恩浩荡,派出你们来,是三军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王千金吓得一哆嗦,以他曾跟过萧观的经验来说,他以为王爷这说的是反话,下意识地抬头,小心地看了看萧观的神色,萧观对他一咧嘴,旧日的主仆这才又有了一个视线交流。
萧观眼中的王千金,跟以前大不一样,不管是从神态还是面容。
王千金眼中的梁山王,也不再是世子时候的狂傲,他带出来的慎重居多。
都变了。
主仆心里都有这样的一句话出来,随即不管是萧观对旧事的恨,还是王千金对旧事的内疚,淡淡的在心里升起,忽然都有化去之感。
算了吧,唉,说到底,他并没有害过我。萧观在心里这样想着。心思一放下来,正事这就浮上心头。
“进来!”
在外面等候的葛通大步进来,萧观对他还是冷面庞一个:“你小子不是好东西!你出现在我身边,从来不会打好主意!但不管怎么样,你小子也算救了我,”
葛通翻个白眼儿:“我不是说了,是他是他!”
黑影子狠狠放大,是萧观翻身跳起,咆哮道:“你看他能出面吗,你看呢!”
怔上一怔,极不自然的问王千金:“你这算差使完成,还是暴露,你跟着我一起走吗?”
“回王爷,您横扫四国,就目前来说,高南国王已死,军师巫师全让抓获。达罗主将已死,就在您冲杀的时候,陈留世子抓获达罗国的王子。后面拿了谁我不能再知道,差使也算完成。”王千金恭敬地回道。
萧观松一口气,极为爽快地道:“那你跟我走。”
“但我还有人要接应,等他们一起离开敌军,我们要回京中复命。恕我不能再侍奉王爷。”最后一句,王千金说的声泪俱下,萧观也红了眼圈。
在两个人的心里同时起了涟漪,这句话应该是萧观袭王爵那一回离京,得知王千金不再跟随,王千金当着皇帝的面,不能尽兴告别的一句话。
以为自己调整好心情,才叫进葛通来重新商议的萧观,又把泪水咽了一口下去。
王千金也伏地直到脸要挨着地面,面前有一小堆快速成长的小水洼。
葛通撇撇嘴,你们就不能说完话再叫我进来吗?正要再说句话走出去,让个空子给这两个人叙旧,萧观拿出在大帐中的决断,大手一挥,似这样就把旧事全都斩断:“那你小心,我们走了!”
谁也不看,步子还带着伤痕的不利落,也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再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梁山王怕自己要哭出来。
葛通跟在后面,山洞外面有马,除了葛通自己的,还有几匹是葛通随后跟来,在半路上捡的无主马。
萧观不客气的上了一匹,就要走时,往山洞里面吼上一声:“等你到平静地方,打声招呼给我,皇上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说过也不等回话,抽一马鞭子,再吼一声葛通:“跟上!”葛通哼哼唧唧:“我帮你听回话呢,你吼什么。”
和萧观打马出去数里路,才见到萧观的身子晃了晃,马速慢了下来。他似犹豫又不能拿定主意,看得葛通都想骂他磨磨蹭蹭,才身不由己的回身看了看。
见那最高的地方,灰衣如苍穹下一抹几看不到的流云,似乎拜了下来。
梁山王深叹一口气,话到嘴边却成了赞颂:“皇上厉害!”
葛通又撇撇嘴:“你真言不由衷,你想夸他你就夸就是。”
“要你管!”凶巴巴的一句丢过来,萧观打马前行。
葛通追上去:“哎,你说你是我救的,回去还算不算?”
“算什么!”萧观这就有赖账的面容。
葛通紧追不放:“不然你回去说谁救的你呢?难道你自己从死马下面爬出来,自己逃到这里来?”
“要你管!”萧观还是这一句。
葛通没好气:“行吧,你晕了也能自己爬三尺,我算服了你。不过在军中我听你的,等我回去见到小袁,我要实说。”
“实说什么!”萧观横眉怒目。
“实说你在军中天天说亲事定的不好,”葛通洋洋自得。
萧观狠狠瞪住他,半晌,忽然问道:“你看他比我老吧?”葛通这哪能转回来,从正得意到懵懂:“小袁吗?小袁比你年青多了。”
“我是说他!”
葛通回过神来,原来他说的是王千金。啼笑皆非的葛通取笑着王爷:“您不是见面拿他一刀子扎几个洞,也不是把他骂到从此不敢投胎,原来一直盘算这个!”
“他没有跟着本王,所以就比本王老得快。”王爷捏着大脸,刚才在葛通面上的洋洋自得,这就回到他的脸上。
王爷从来是不允许别人比自己自得,这就不费功夫顺利把自得要回来。又过片刻葛通才弄明白,葛通哪里能答应,追在萧观马后面:“把把话混开,你是我救的,你自己说的,难道回去就不算了!”
“算哈,算个屁!”萧观放声狂笑:“回去治你小子临阵脱逃之罪,你不跟着你家郡王,跟着老子捡便宜,没门!”
葛通气急败坏状,挥舞着拳头:“写信给小袁,回去我就告你一状!”
“写吧写吧,我家的小倌儿,只对我有情意。”萧观说到这里,语声缓了下来。
他数年间痛恨王千金没有兄弟情意,但今天给他另一份情意,这份情意来自于皇帝。他的远房堂兄。
皇上派出王千金,难道不知道自己跟他在战场上会遇到?细作是不要命的差使,而自己在今天见到王千金以后,真的是有以后不再为他发噩梦的心思。
这份儿从小就让监视而很不甘的旧心思,就此解开。
好吧,情意。萧观反复默念着,有了不多的笑容。
……
碧绿色的大瓷瓶,上面是古人的诗词,名家的手笔绘在上面。由两个宫女小心翼翼的摆放到檀木架子上面。
在外面雨帘的映衬之下,殿室里的烛光更为熠熠,把瓷瓶照射得灿灿不可方物。
太后问一直看着的太上皇:“这博古架上,是您说不能摆多东西,这一块儿本是空下来,给瑞庆和加寿偶然摆个花儿,这您占上了,孩子们摆什么?”
太上皇把手中握卷的纸笺给太后,大有满意之色:“你看看这个,这是寿姐儿前几天去太子府的时候,辞行时呈给我的,我看了两天。”
太后就接在手上打开,见到开头第一句话,太后由不得就是一乐。
“今大雨成灾,难免有疫病之害……”
太后也出来一段自得,带着不相信,含笑问太上皇:“这是您让她写的?”
“咦?我还怀疑是你让她写的。”太上皇反问。
随即,两个老人相视而笑,太后也亲自吩咐宫女:“好好的摆那瓶子,把光彩摆出来。”
宫女们陪笑应声过,把已摆放好的瓶子变换着角度,让在这殿里的人能一眼就看出它的不凡。
直到太上皇和太后说声好,宫女们才屏气退了下去。
太后再来看手中的纸笺,加寿这个阶段的字迹跟她的人一样,圆润中看,内容更是有赏心悦目之感,看得太后翘起嘴角。
“疫病之害民者,非宫中独自承受。今预估赈灾银两如下若干两,可由宫中情愿者自行捐出。六宫尚且如此,京中岂独袖手?可于街道处设高木箱,由人照看。凡富庶人家,认识到疫病非一人之灾者,允许匿名捐出。求名之人家,允许实名捐出,由顺天府接纳。”
下面还有三个数字,开得清清楚楚。一笔是太子所出,一笔是加寿的私房银子,还有一笔是太子府名义所出。
“寿姐儿是越发的学出来了,雨没结束就先想到这个。她先递上来,疫病的事情后出来。我让送给皇帝看了看,皇帝也说好,把这事交给镇南王和顺天府。太子府上准备办个聚会,请全京里的女眷都到场,由加寿把这话说上一遍,这里有一点好的就是,匿名并不强迫,随便他们出几个吧,也免得一个一个穿金戴银,出几个赈灾银子就叫苦连天。”太上皇在最后几句话上,神色冷淡下来。
太后完全的明白他,在太上皇执政几十年里,也有过大大小小的灾情,也曾动员过官员们出钱,但没有一回是容易的,是不背后有怨言的。
老夫妻时常相对,太上皇不高兴,太后也跟着不悦。就哄着太上皇喜欢,把个纸笺送还他的面前:“看看,自从你上心,就教出这样一个想得周到的孩子来,算不算把你以前受臣子的气出了一回,你快给个笑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