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皇帝没有想到柳家反应有这么大,当然这和柳至在过去两年里没什么反应也扯不上。
在过去的一两年里柳明等人闹个不停,柳至再跟着闹,那叫不懂事体。
是以皇帝在御书房里听到——他的人不在金殿后面,他在书房里面——诧异过后想上一想,觉得符合柳至的为人。
把皇后这两年里的事情想上一想,符纸之案,她没有脱身的理由。没有给她实质性的处置,已经是给柳家和太子天大的脸面,就皇帝自己心里来看,他还认为自己顾及夫妻情意。
当然皇后不这么的看。
随后说加寿下毒,命她宫里的金甲士们捉拿加寿,这也做错。不管怎么想,加寿有下毒的必要吗?完全没有。只凭一面之词,就是怀疑加寿,也得请示过太后,按太后的意思办事。这一件也是皇后做错。
而最近这几天的一件,皇后反过来向加寿下毒,耐人寻思。
相对于寿姐儿要毒皇后,皇后有更大的动机要毒加寿。因为太后尚在,皇后不能奈何加寿,皇后的名誉也损得差不多——欧阳容等人敢打她的主意,就是已瞧不起她,瞧不起对上袁家败退的柳家——而加寿现在又得到太上皇的关注,加寿真是犯不着除去皇后。
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一直天真烂漫,就皇帝都不相信寿姐儿有这样的心机。或者是说有师傅女官跟着,还办这种蠢事情。
除去皇后,太子会对加寿心生嫌隙,这种事情不值得去做。
但皇后要除去加寿,给自己重新换一个儿媳,这是有可能的。但从皇帝开始都不相信,所以太后让加寿把他最近宠爱的嫔妃关押,皇帝没有说话。
他不信的原因,是皇后是他数年的枕边人,是他的正妻。皇帝深知道皇后骄傲成性,嫉妒成性,重视家世成性,在她手里也有过死的妾,但她不是歹毒成性。
以仁德自居,风流自许的皇帝,他是个自己能当家作主的人。他喜欢的女人,大多是欧阳容、水嫔等表现简单的人。
欧阳容几起几落,就是她性子大发作的时候让皇帝不喜欢,皇帝就离她远些。最近一心扮恶毒,有时候是天性里来的,有些也是世事磨出来,而自己没有正确解释。
水嫔等能乖乖听从欧阳容的话,一起接过毒药,也就不是什么复杂人物。
她们又没有把柄在欧阳容手里,为的就是争宠,先把中宫空出来,好谋求私利。
都是以年青活泼而让皇帝相中,在他为国事烦忧时散心解闷的角色。
皇帝从来不用看皇后脸色,又喜欢把仁德盖在脑袋上。如果皇后这位前太子妃满心里歹毒,皇帝当太子的时候就容不下她。
这位正妻有了委屈不能受,遇事就“请丞相”。笨至母后给英敏许亲事,父皇和自己都不阻拦,就她敢挑剔上去,碰一把大钉子。
加寿为她搅尽师傅们的脑汁说情份,她病刚好就把加寿给害了,皇帝听上去都荒谬。
好歹你也装一装对加寿感激,给自己拉回几分面子是不是。
本心里不相信的皇帝,不反对太后严查这件事情,也就对柳至率领柳家的人集体请命很是为难。
太子三近臣,苏先,柳至和袁训,太子把另外两个看得和表弟一样的重。
柳至和袁训当街打架,鲁豫自以为有理告到宫里,皇帝怒气冲天自己出去了,把告状的鲁豫留在宫里等啊等,也没有等到皇帝回来听他继续说下去。
偏心人人都有,皇帝也不例外。
他偏心的拿柳至,柳家。和水家、许家、叶家等比上一比,欧阳家压根儿不用提。
皇帝几番几次地发现自己还是挺喜欢容妃,这是种没有理由的,单纯的喜欢。
有些像萧战喜欢加福,但至少战哥儿还有个理由,加福是他的小媳妇。
皇帝六宫里无数,他觉得不是不能离开,而是欧阳容讨他喜欢的时候,他还是愿意身边有这个人,当然,是他身边人中的其中一个。
独自专情这事情,皇帝目前还没有。
因为喜欢欧阳容,也因为欧阳家政绩上没有出采的地方,皇帝从没有主动提给欧阳家人官职,容妃不提,也让他相当满意,以为容妃是懂事。
一个当皇帝的,永远缺得力的官员,忠心的奴仆。但把欧阳家排除在外,可想而之,论家世来说,是不要觉得能和柳家相比。
柳家哪怕只有一个柳至,皇帝也是偏心柳至的。又从太后没有关押皇后来看,太后对嫔妃们的疑心更大。
虽然皇后又病重了,但太后真的生气,也会不客气的把皇后换个地方。
谋害太后,太后雷霆大怒,皇帝没有条件的理解。
太后只关嫔妃们,也与太子求情有些关系。
心思又转到太子身上时,太子都苦苦在太后面前求情,何况是柳家呢?柳至带着柳家全部官员保皇后,在情理之中。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面对太监频频来回柳家的求告之声,皇帝也就没有治他以全家性命要胁之心。
但也没有答应。
为柳家上一回金殿,就在金殿上审后宫,那是不尊重现在六宫做主的太后。他轻描淡写:“告诉柳至,太后会严查,让他们回去吧。”
……
金殿之前,就走过来传话的太监。
往玉阶上面一站,传皇帝口谕。
“皇上说此事已交太后明查,金殿重地不是胡闹的地方,作速回去方是道理。”
柳至从容谢恩,从容回话:“皇后娘娘让冤枉,臣等没有颜面安坐家中。娘娘一天不申冤,臣等一天不起来。”
在他身后的柳家人齐声跟上:“臣等,愿用性命保娘娘清白,请皇上严查真凶,还娘娘玉洁名声!”
太监乱了方寸,小跑着去回皇帝。皇帝听过不耐烦:“一个一个都不省事,喜欢跪,跪着去吧!”
很快消息传到后宫,太后微微动容。
要说柳至这个人,太后相当喜欢他。
柳至是太后唯一儿子的近臣,早在少年的时候就服侍于他,又和当时没有挑明身份的袁训相当和契,从没有看轻袁训是没有根基的人。
要说恨,只能恨柳丞相。要说怨,只能怨错许柳家为太子妃。
太后挑动眉头,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对面前回话的任保还是面色寒冷,好似把柳家所有的人都憎恨进去,冷声道:“还真厉害!看他能跪几天,跪着,就清白了吗!”
加寿在偏殿里听到,过来回太后:“可是,我也觉得不是娘娘呢。”加寿看得懂皇后这些天对她眼神上的柔和,和以前的不一样。
就像加寿小时候养的大公鸡,那鸡见到生人要叼,但是见到寿姐儿出来,那眼神大不一样,加寿淘气揪它漂亮羽毛,它也不会咬一下。母亲说那叫温驯。
加寿还是不喜欢皇后,但女官教她表面上要说娘娘好,加寿对着外人包括太子说的全是假话,但在太后面前这一句是真心的请教太后。
太后对着她微微一笑,嗓音柔和下来:“那你赶紧的办这事情,交给你了,不要说你小,我在这里呢,不明白的就来问我。这里面只怕不少弯弯绕,累了,就睡会儿去,吃点儿去,御花园里玩会儿去。”
加寿颦眉:“可是,柳爹爹要跪到什么时候,”伸头去看外面的天色,天刚上午,宫院里碧绿嫣红的花草和天边微妍的流云相映成趣。
“要是跪一天,只怕坚持不住。”加寿带着烦恼:“怎么办?只怕今天一天我解不开这事情。”
太后含笑:“你倒是心眼儿好。”
加寿认认真真地道:“母亲说为人还是要善良,父亲说先有好心地,才能千智计。祖母说品德,是第一位的。”
太后微微一笑:“我的孩子,你说得很好,但现在别忧愁了,他要跪是他的事情,你赶紧的去办差,记着我说的话,累了就睡会儿,玩会儿去。”
加寿答应着去了,有些加快速度。但这不是加快速度就能一天办完的事情,这得寻找嫔妃们陷害皇后的人证和物证。这一天光问各宫院里的人都不够。
但是加寿用心的办着。
……
三月春风似温柔的手,似上好的轻纱。如果主人是吃好睡好出门儿郊游去的话。
在跪着的人身上,估计柔软不来。
时近中午,白玉桥前面没有遮挡的树木,日光似融化的铁水,红通通灿灿亮地打下来。
汗水从柳家的人额头流下来,他们中间有些人上了年纪或有疾病支持不住,伏在地上趴着。
但一大半的人还是跪得笔直,把柳家这上百年的世家风范坚强的表现出来。
半天的功夫而已,柳垣也有功夫在身,并不觉得疲累。但他视线看向前方笔挺的身影,那是柳至的,心底敬佩让他跪得更直。
树荫下悄悄走来的太子也眼窝发烫。
什么是压倒一切的震撼!这就是了。
再也没有比一个服侍过先太上皇,服侍过太上皇,服侍着皇帝的世家以命来保更热血淋漓的事情。
太子仰面看天,觉得微有旋晕。这天和地,也像是要为柳家的热血而变颜色。
他目不转睛,看到有一些身影微微摇晃,太子随口就能报出他们的姓名。
自己的外戚是柳家,还有对柳明等人的不满,太子对柳家在朝官员做过了解。
他知道晃动的几个身子他们病弱,他们难以支撑一整天。
太子殿下含泪离去,他没有上去劝,柳至倾家而来,正是太子想要的。皇后一天不清白,就好似罩在太子头上的宝剑,随时会斩上来让殿下麻烦。
这都是因为争宠!
……
日头一寸一寸地在窗纸上移动,天色往下午时分移动。红漆雕刻牡丹争春的几上,送来的饭菜又一次没有热气,但太子还是没有用的心。
他失神地看着窗纸上白光,他的人虽然没有在金殿前面陪跪,但他的心还在那里,一会儿也没有离开过。
有人可能会说,不过就是争宠,殿下这算担当不起来吧。说这话的人只能是没道理。
如果是一般的争宠,皇后娘娘安享尊荣,太子殿下也就不用像这样失魂落魄的担心。
眼前的情势却是皇后不倒,嫔妃就死。以娘娘身份下毒谋害加寿,撇开加寿是太后的亲戚不说,只是一个小小民女的身份,娘娘先就有失贤德。
以皇后身份可以在别人做错处置别人,却用龌龊手段,这罪名要是扣到皇后身上,柳家用性命来保,皇后也完了。
哪一个封皇后的人,不管内心真有假有,对外的宣称也是此女贤德,方能入主中宫。
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太子所以痛心。
太子殿下的经历,他在七岁以前,养在太子府上。七岁不能算小,像加寿七岁左右已经在太子府上管家。虽然管的不多,也用上许多的心思。
但加寿和太子不一样,加寿的身边有许多忠心对太后的人,处处提点着她。
太子殿下在七岁以前,只是太子妃嫡子的身份。前太子妃能顾住自己不吃醋就不错,顾住儿子的地方根本不多。
前太子算是照顾儿子,但太子七岁那年刚准备进学,加寿一周多冬天到来,太子在她五岁,不到七岁,准备过了年进学,在进学以前,前太子、现在的皇帝对儿子的关注上并不是很多。
前太子只是给英敏殿下开始安排师傅,还没有到位,太子殿下定亲,留到太后宫中教养。
天和地,在英敏殿下就成两个样子。
加寿活泼可爱,在太后和公主的照顾下无忧无虑。瑞庆殿下是父皇母后心爱的,也算是一片暖阳。
当身边人全是暖融融的,你的心又能冷到哪里去呢?又怎么会从小就学成冷酷的心机?
皇太孙七岁进学,开始学的就是帝王之道,里面也是有仁有情的。他住在祖母宫里,对自己父亲的感情就不会缺少。而眼见到太上皇和太后相濡以沫,忠毅侯夫妻把加寿视若珍宝,对皇后的不满早就生出。
但太后是不会教导太子不敬重皇后,所以太子的心底存在美和好,对脸面前压下来的事情格外愤慨。
他要是个心思歹毒的人,只会咬牙切齿去报复,不会在这里独自伤心。
不需要柳至和忠毅侯来提醒他,太子也深刻牢记,这一切全是为了争宠。
争宠以后为了什么,为了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一旦他的太子之位动摇,所有的一切都将改变。性命这事情都不好说,所以他伤痛的不能自己,中午的饭也吃不下去。
太监蹑步走进来,看一看就明白。轻叹道:“殿下,您得用饭啊,您好,才有精力护娘娘。”
太子殿下有气无力的答应一声,问道:“柳家的人还在?”太监陪笑:“在呢,不过有两位大人晕了,让扶下去。这大半天没茶没饭的……”
太子幽幽然长长叹上一声,抬手如风中落叶一般全无精神:“你下去吧,让我自己静一会儿。”
太监让人撤下冷菜,重新换上一桌子热的,担心的对太子看看。自然的,他也担心殿下不吃不喝生病,太后要拿他是问。但还是走了,把门帘子小心的拉紧。
太子瞪着门帘,又回到自己心思上去,正要从杂乱中理出一个对策。门帘子又一动打开。
太子忍无可忍地怒道:“我说过别打扰我!”太监躬身谄媚:“殿下,忠毅侯来见。”
太子一愣,随即起身,定定神思,说了个请字。在他来看,他的岳父过来不会没有话说。
片刻后,袁训进来。太子殿下心情不会好,袁训不会满面欢笑。但他本身精气神就好,把太子的灰头土脸衬得没处儿相比。
“殿下,这几天里兵部事多我没有过来,但我也为殿下筹划,有几句话特地过来告诉。”袁训满面诚恳。
太子挤出笑容:“岳父请说。”
“宫里发生的事情,原因不用再分析,为的是两个字,争宠。”
太子垮下面庞:“是啊。”
袁训温和地道:“所以我必须来提醒殿下,争宠的事情可大也可小。”在这里袁训有意的停顿,像在思忖后面的话,而太子在他面前并不隐瞒,沮丧地道:“这是想要母后的命,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