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袁父上过香,安老太太和袁夫人从小佛堂里出来,见秋月虽不圆,也带来一地的明亮。
怔怔的,见明月无痕,都勾起一腔思念亡夫的心情。
袁夫人一般是三百六十五天,从年头思念到年尾。见到袁训生得高大她思念,见到宝珠和气孝敬她思念,见到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出色,她也思念。
又在刚才的时候,就在她们的身后,和老太太才拜过袁父的影像,这一回是老太太更絮叨。把加福在梁山王府怎么得人意儿细细说上一遍,从宝石的衣裳,到加福的小鞋子。那鞋子的上面,从鞋面到鞋底,从鞋帮子到鞋里面,绣的全是玲珑秀气的福字……
……。
梁山王府做衣服鞋子的时候,宝珠和袁训都说过不要太奢侈,孩子们还是疏忽一下衣食的好,反正并不是真正的亏待他们,这也是为惜福气。
这是富贵人家为心爱的孩子们能说出的话,袁家的孩子们更是个个金贵,这样的话这样的心思,老太太和袁夫人都有,也没有少说过。
袁家已经很得势,也已经很富贵。富贵总有边,到了头就不好。这应着一句话,月圆则亏,月亏要盈。
但梁山王府不肯听,这里面自然有战哥儿撺掇,但也有梁山老王妃和王妃对加福的喜爱。
撇开加福的身份不谈,加福是个可爱好看又斯文的小姑娘。
把加福的身份算上,她是太后疼爱的孩子之一,是福星下凡,是下一任皇后的亲妹,是战哥儿最喜欢的人。
战哥儿除去加福,就没有喜欢过别的小妹妹或小姐姐。就是加寿,小王爷也不买她的帐,时常的往太后宫里去,把加寿的好东西翻出来,和加福一起分享。
对上除去加福以外的姐妹们,小王爷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谦让,什么是照顾。你自己个儿难道不会照顾自己吗?
小王爷是没功夫的,他的心全在加福身上。
只冲着孙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人,老王妃和王妃都要把加福生日好好的置办,何况还不止这一点。
而除去婆媳以外,王府里还有一位,梁山老王爷他在。
要说老王爷和加福还没有吃完醋呢?他怎么肯大大方方为加福大张旗鼓。
老王爷是在外面行走的男人,是个虽然常年不在京里,也老辣的政客。
他一要看太后,二要看太子,加福是太子未来的妻妹不是?三呢,为感谢袁训。四,这最后一个才看的是孙子。
没有袁训召集太子党们,王爷萧观就不会有顺利的一仗又一仗。老王爷往前推算,都说过大倌儿和袁家的亲事定的不错,也就愿意给加福痛痛快快地过个生日。
小加福也就瞬间成了京里最有福气的孩子,压过原来那个最有福气的人,还是她自己。
她的姐姐加寿虽然也还是个孩子,但已经在太子府上管家,是很多女儿定过亲人家的榜样,平时和亲家说话,就要把加寿姑娘带出来,把亲家敲打一二,言谈中间都知道加寿姑娘还是个孩子,但当她是个大人看待,这样方便勒索亲家。
就是宝珠都已经和连、尚、沈三家说过,称心如意和沐麟的生日明年还在自己家里来,说不得难比梁山王府的豪奢,但可以比得他们的心意。
宝珠为凑趣也好,为几家本来就好也罢,她都这样说。别的人家更对亲家生出许多暗暗的要求,认为他们家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这就造成当下京里的孩子谁最有福气,袁家的加福是也。
……
老太太在席面上听到女眷说几句,又由大家的面容上推敲出来,自己心里做个整理,就一点儿不差的全猜测出来,在袁父灵前说过加福的衣裳,就说加福的福气,说个没完。
最后是袁夫人又找补几句。
经过这样的说,袁夫人就不看明月,丈夫也更深的在她手里。无端伤心的人,就只有安老太太一个。
……
老太太看着近似的亭台,远处的池水,和月色融融的呈现出一派和谐。假山石似镀了银,流云泽泽般生辉无数。
石凉畔的桂花,一树丹红,一树银白,一树金黄。
这美景是多么的好啊,只可惜自己的丈夫老太爷他没有福气看到今天。
耳边袁夫人恍然如梦似的柔声:“老太太,咱们回房去了。”安老太太对亲家一向是敬佩与爱戴的,从不敢怠慢的她忙带上笑:“好好,天也晚了,祖父的大福气才有今天加福的大福气。”
在这里心里一格登,在什么在心头一酸的上来,话停上一停,看袁夫人时,温柔面上容光焕发,分明是又沉浸到袁父身上去。
老太太暗中喘一口气,下面本来要附合回房的话也就不用说,说了旁边这个人也听不到,说了也影响自己想心思。
这是年迈的人忽然又想到的一件,袁父是有大福气的人,为妻子儿女散福早亡。这话还是老太太自己说出来的。
那安老太爷呢?
他是不是也为自己晚年有靠,知道自己一生注定没有儿子,所以为自己散福早亡,给自己留下三个孙女儿,自己就不得不正视她们,从中挑选养老的人,结果呢,兄长帮忙给宝珠挑这样一门好亲事,一挑就挑到太后家里。
这样的心思,让老太太泪湿眼眶。她勉强忍着,直到和袁夫人分手,她回去睡下。上夜的丫头为她掖好床帐,轻轻退出去后,老太太的泪水一下子流下来,直到枕头上。
如果她有孙子,她就不会把孙女儿放在眼里。如果她有自己的儿子,眼睛里就更没有宝珠。她喃喃而又激动的轻呼着:“天呐天,一饮一啄自有天定,果然是如此这般。”
她要不是关心自己,也就不会为宝珠上心。她一生刚强,在养老上不想再依靠兄长府第,那个时候南安侯夫人还在,南安侯也不会提出接妹妹回府养老。
老侯自己都不想回那个家,何况是他的宝贝妹妹?
一环的关心自己,引出一环的关心孙女儿。一环的关心孙女儿,引出老太太睡在福王的好府第里,爱做美梦做美梦,爱听大戏听大戏。
老太太嘟囔着,更加的认定:“这是老太爷的福气给了我,他不愿意我不喜欢庶生的孙女儿,他先走了,我就没有依靠。没有依靠,就只有孩子们。唉,老太爷啊,你活着的时候对我说上一说,我会听的。”
这话自己都不信,老太太为人一生刚强。仗兄长的势力,她的丈夫纳美妾她从不担心,也从不正眼相看。一生除在太妃和南安侯夫人手上吃足了亏,在别的地方上,有老侯护佑,永远高人一等。
她所住的那地方,也没有大官厚禄之家。
老太太在今天晚上,把自己的福气也推敲清楚。这是自家丈夫的好处,以后要给他勤上香,以后要更好好的疼爱孙女儿才行。
想想宝珠,真是得体大方,拿得出手,进得了房,没有一件是要操心的。只有大的那个,第三的那个,还要多加看顾,早生孩子才好。
就往外面唤人:“梅香。”
上夜的丫头还没有睡着,进来低低的问:“要什么呢?”
老太太在纱帐里笑得慈爱:“不要什么,问明天要熬的药可泡上,一早熬好,叫上出门妈妈们,还是一样的去姑奶奶家里。”
丫头笑道:“这是每天都要泡上的,只有今天往梁山王府里去,缺这么一天,老太太您又自己个儿上心了不是?要我们可是做什么的呢?好个姑奶奶们,生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就是睡下也还想着。”
安老太太让她恭维的高兴,有了说上几句的兴致,对丫头道:“你看看今天的月亮圆不圆?”丫头就笑:“离中秋还有日子,哪里就能圆呢?”
帐中老太太带笑的嗓音出来:“不圆好啊,不圆才更知道圆的时候珍贵。”丫头听不懂,只陪个笑脸儿上来,安老太太打发她出去,自己安睡以前,又自言自语道:“要珍惜这圆才好啊,老了老了,却懂得这个,这就是那朝闻道?”
心里有什么像让再解开一回,这就沉沉睡去,丫头听听里面没有动静,也自去睡。
……
第二天早饭过后,老太太打发丫头告诉宝珠:“出门往你大姐三姐家里去了,你在家里好好的养胎,不该拿的不要强拿,不该走动不要强动。”
宝珠答应下来,知道祖母又往姐姐家里去送药。袁训从房内走出来,换上一件出门的宝蓝色罗袍,对着宝珠笑道:“我要说的话让祖母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就说你早早的回来就是。”宝珠自从养胎,就只能在房里呆着。对孩子们更疼爱,对长辈们更柔顺。唯一可以拿来解闷的人就只有袁训,宝珠取笑着摇头:“没有官职真不好,你气我呢,一个人出门去逛,欺负我这不能的人。”
把个帕子掩在面上,从上面眨着眼睛。
怎么看怎么一副调皮相貌,袁训就往外面看,大早上的院门上,除去来往走动的仆从,并没有别的人过来。
袁训嘀咕着,恰好能让宝珠听到:“姑母今天竟然不来吗?自从你有了,她是隔上一天来上一回,早些来吧,也让姑母亲眼看看呆子小宝并不是可爱姑娘?昨天是姑母夸那个谁好来着?”
那个谁把帕子放下来,神气地道:“是我啊,夸的就是我。”
那黑眼珠子乌溜溜的转着,再看还是一个调皮姑娘。袁训笑道:“你等着,等我回来给你画上画儿,给你女儿们好好的传看。”
说一声走了,就往外面走。宝珠笑盈盈目送:“别告诉女儿哟?”袁训回头笑:“不为去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出去,我等见到寿姐儿,对她说你很不乖,你很淘气,你很……”
几个你很说下去,这个人已经走远。
宝珠再扮一个鬼脸儿:“加寿才不会信。”见院门外面萧战和加福进来,就把鬼脸儿放下来。
袁训走出门外,关安带马在那里,主仆上马,往太子府上来。
守门的人见到,不等袁训下马,先就走出来巴结:“寿姑娘早半个时辰到的,正在问家事……”袁训掏出一块银子给他,微笑问道:“冷捕头在哪里办公?”
守门的人道谢收下银子,这是个以前就在太子府上看门的小杂役,用手指上一指,对着那花木扶疏中的月洞门道:“还是您以前办过公的旧屋子,冷捕头还在那里坐地。”
袁训把马缰丢给关安,自己往里面来。
好一阵子没有往太子府上来打听事,就是来也是看加寿。转过月洞门,见到熟悉的景致,袁训浮想连翩。
这里是他十二岁以后长大的地方,为看书、学当差和练习武艺,三、五天不回家是正常事情。母亲自然不催,交给太子一万个放心,这个地方就有着袁训长大的记忆,跟山西老宅一样,有他许多的欢乐时光。
一角的海棠树,早就没有花,只有绿叶在西风轻轻作响,因树秀致,极尽曼妙之态。
袁训手扶上一扶,在树下比比个头儿。回想当年他初进这里时,第一天上他就和海棠树比了比个头,那一年海棠结果他和苏先还爬树摘果子,现在是伸手就可以攀到枝条,内心不无感慨。
不夸张的说,他的一身荣华全出自于前任太子,也就是这一任的皇帝。不夸张的说,他对太子府上有极深的感情。
以后这里会是寿姐儿的府第,袁训感天感地,感君恩。
他接下来要找冷捕头问的事情,也就更重要起来。
收起心思往里面去,熟门熟路地找到旧的公事房。
以前袁训和冷捕头是在一个公事房里坐地,现在见到旧门依就,有一回和柳至打架,打伤在门上,后来又修的痕迹都在那里,袁训又笑上一笑。
冷捕头正在房里发呆。
他生得并不是丑人,也不算体面。容貌因常年和强盗、地痞打交道,有些近墨者黑的味道学来,总透着几分邋遢。
这会儿双手下垂在桌子后面,不知道是放在腿上,还是落到空落处,下巴对墙,眼睛对房梁,袁训不由得大笑进来:“老冷,你又想什么心事?”
只有棘手的案子,冷捕头才会是这个模样。
出其不意的,冷捕头让袁训吓上一跳,打个寒颤,认清是袁侯爷,把眼睛一眯,坏坏的把他打量,嘴里的话也不怀好意:“原来是亲家侯爷上了门,亲家老爷,是给中秋赏银来的?”
“你少银子用吗?成天一件旧衣裳,家里堆的银子可以化成河。你还找我讨钱?什么时候我没有的时候,我还想上你家去借。”袁训向他对面坐下来,不客气地把他面前的茶壶捧自己面前,不客气地倒上一碗好茶,不客气地喝上一口,满意地在嘴里漱上一漱:“加寿儿管家真不错,给你备的茶叶够身份。”
冷捕头让他逗笑:“一会儿你家寿姑娘在这里当家,一会儿你不给赏钱,走走走,正厅上坐去,这儿是公事房,不是您坐的地方。”
“偏坐这里,好久不见寻你说话。见你发个呆,你又遇上积年大盗,还是遇上万年小贼?”袁训调侃着他。
冷捕头冷笑一声:“积年大盗和万年的小贼,也是二爷收容下来的。”
“那是非常时候,我家那位以非凡之才干,容非凡之人才。在她手里乖顺的很,然后送到你冷捕头麾下,你就人仰马翻了不是?”袁训更取笑得厉害。
冷捕头正要啐,袁训手一指他:“你要不是让他们收拾下来,怎么这么的恨呐?”
“我……”冷捕头想说什么,临时想到什么又咽回去,明明袁训在他对面笑话他,他也忘记似的,下巴又要对上墙,对上袁训的面庞,眼睛又对上梁头。
袁训纳闷儿:“到底是什么案子?你不能说,我也不是一定要问,可你这种模样真的很少见不是?”
“没有什么,”冷捕头慢吞吞:“正好你在这里,让我问问你。一个男人,表面上有点儿功劳。带着叛贼的小老婆孩子在京里,以你看这怎么解释?”
袁训哈地一声笑了:“有一腿呗,这你都不明白?”
“按你说的就简单了,但他上蹿下跳,左右勾结,”冷捕头在这里诡异地一笑,盯一盯袁训:“还往你家里去过不止一回,这个人他想干什么?”
袁训倒吸一口凉气,并不是为往自己家里去过,往他家里去的人太多,密密麻麻好似春雨后催发的春草。
他说的是:“你确定他带的女人孩子是反贼的?”
冷捕头傲慢无比,给他一个大白眼儿:“侯爷果然能长进人,你怀疑我?”袁训失笑:“也是,你老冷是京里老鼠洞里班头,你什么时候出过错?”
“出是出过的,不过上了年纪,就很少出了。”冷捕头板起脸回答。袁训又笑上一笑,和冷捕头一起揣摩会出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想不到,刚刚太平盛世,不能就此认定又出反贼,没有足够的证据,先惹得人心慌乱,就先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