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去世以后,老太妃除去旧有存的招月来以外,余下的再没见到一匹新的。新的,太子殿下用的随意,中宫也不放心上,独瑞庆小殿下是拿来做帐子糊窗户,用了一个不亦乐乎。
当今并没有克扣老太妃的衣食,但也不再额外给她厚待。这种事情多出来,太妃只能郁郁而终。
算上去,也并没有人刻薄她。
因为太妃的喜爱,福王可能是遗传,也很喜爱。因为喜爱,他一见就痛彻心骨,这一帘明月,像是他的旧日子,是太妃还在时,他和王妃和和美美,初成亲的那段日子。
以至于他神魂颠倒,陶先生在外面落水声也没把他打醒。
可见旧物,足的是能动人心。
“你是谁!”福王嘶哑嗓子问。
船舱内,无人。
空有月色和招月来。
两个红漆案几,上面摆的是什么呢?一个雪白如玉的盘子,但不是玉,是上好白瓷,润润如玉。
盘上红玛瑙似的一盘果子,带着水珠,晶莹剔透的水珠都让映红。
无筷,再就同样玉般的一个杯子。
月光,玉瓷,悄悄,无声。
主人不在这里,只有另一道雪白帘栊垂在地上,隐约可见里面人不少,屏气又凝神,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悦耳的嗓音,徐徐而起。带着三分甜美,又含三分清冽。甜美又清冽,有一物可以比拟,是那最好的山泉水,甜透人心,又清可冰齿。
“既来,坐吧。”
又有三分的傲视,把甜美压到点滴全无。就像品了上好的葡萄酒,果子香甜味道过去,醇厚的后劲占据上风。
主人就这么傲气的开了口,看福王好似无人:“你来了是不是,那你就坐。”是你自己找上来的不是吗?
福王居然乖乖的去坐了。
从招月来丝锦现在面前,福王就像提线木偶让牵动,不能自拔处多矣。他不能抗拒这里几近空无一物,却处处显赫无敌。几十年离开王府,飘泊而行,他不敢说做梦没有回去过。又有那小几和椅子是沉香木制成,是他最爱的。
玉般的瓷盘是官窑里最好的一种,是他最爱的。
这不是宝珠早知道是他,是宝珠在表明贵人身份,误导对方把自己猜成京中贵人。还有福王殿下幼年过得实在不坏,用的全是上好东西。
就是宝珠不让他坐,他也早早地打量这里不多的几样东西,越看,越缠绵。那是对幼年旧日子的缠绵,而骨子里终身不能丢开。
帘从外面拂动,冉冉走进一个人。她长的什么模样,看不到。全身上下脸和手脚全让丝锦包住,勉强可看到眼睛灵活胜过明月,她手捧一把同样材质的自斟壶。
内帘中嗓音又起:“请客人自斟,我的丫头不侍候别人。”原来这走进来的,步子轻盈,身姿尊贵的人儿,不过只是个丫头。
红花把壶放到福王几上,后退而出。回到隔壁,万大同放下心,把手缓缓的放下来。与红花轻轻经过一道门,回到内帘后面,宝珠的身后。
两只雪白的手,正从帘外拖进另一个小几,在帘后安置,宝珠就座。福王在外面见到,只见一袭宽衣大袍,看不分明。
提壶倒出来,淡淡甜香扑鼻,不是酒也不是茶。
宝珠含笑:“酒乱人性,茶动人情,这两者皆是俗物,我素来不用!请,这是山西最好的泉水,取出深山地底,算好时辰,流出地表的那一段,奔腾活跃,这天气又有繁花落下,薰染得自然芬芳,比一切的香好,比一切的酒好。”
帘栊,挡住她的面容,把话语透出。
福王呷上一口茶,心想这个才是袁二。那个摆英雄宴,还带着美貌丫头侍候的人。那个走江湖,还要帕子挡住姣好面容的人。
轻易哪肯见人?
这船舱看似再没有别的东西,让福王失去很多警惕,他就没注意到板壁缝间看似自然木纹,其实却是纱蒙住,外面能看到里面的动静。
自然,他就发现,宝珠也会振振有词地说这为过滤江风。
余伯南和赵大人在他们头顶上往下看,怕惊动福王,都一动不敢动。赵大人悄悄道:“你看,这个才是二爷,您扮的我虽然没看到,也知道庸俗脂粉,闻一口都难活。”
余伯南忍俊不禁。
他和宝珠算是同样的环境里长大,但宝珠进京后,往来就人物不凡,这托赖老祖母之力。成过亲后,更是只和公主做朋友。虽然瑞庆殿下实在顽劣,不像是宝珠的好榜样。
宝珠早就变了,像两个香炉,一个佛前点香,供出无数宝相滋味。一个荣华中熏陶,早就不是旧时人。
余伯南是扮不相似的。
梨花冰洁,与优昙也不相同。
有风吹来,这里无香也香起来。泉水清香,在幽静中香得更远。水,本来就自有一段香。这只限无污染自然水。
让坐在这里的人,不是仙人也似在蓬莱仙境中。
福王,他还能有怀疑吗?
……
“昔日,秦皇一统六国,东巡驾崩,其子胡亥伪造诏书,兄弟相残,是为何来?皇权,自古就是强者到手,弱者不得生存。你愿意做弱者看人眉眼,终生兢兢,还是愿意为一强者,立于天地?”
福王愤然起来。
帘内,没有声音。但那个人还在。隔着帘栊,他端坐着,慢慢的呷着他的水。宝珠正用杯子挡住撇嘴,昔日里,秦皇驾崩,胡亥篡位,也就没当几年,让起义推翻。面前这位,你与皇位有份吗?
你强夺了去,也不过是个胡亥……凛然一惊,宝珠本就把福王面容记在心中,因她没怎么见过福王,就没有认出。
福王去吃加寿的生日宴席那天,也只打个照面儿。知道这位就是太妃的儿子,是那曾影响舅祖父南安老侯一生幸福的人,宝珠就没打算认真的看他,有点儿潜在的讨厌在作怪。
她这会儿只把面前这个人的面相记住,看得出他虽经风尘,却也有不凡仪表。看得出他谈吐不同…。和皇位有份的人不过就那几个,宝珠是想不到福王身上去的。
太子上面还有皇兄们,太子就算英年不在,也还皇太孙在。这位,你是谁?
福王又缓缓说起来。
“昔日,唐玄武门之变,兄弟相争,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为的也是皇位。你不活,我就死,这事情你争也不争?”福王眸子无端的赤红,放在宝珠面上,透着帘子,也让所有人都跟着一寒。
卫氏正在想自己奶大的姑娘又出息了,这样见人却是无妨。但见到目光凶猛毒辣,就要走上来挡。
宝珠回眸,阻止她过来,也阻止任何一个人过来。在帘外的福王看来,还以为他说的话能动人心,袁二爷才有坐立不安模样。
冷笑连连:“你是谁!我已尽知。别告诉我,你忠心不贰,你为什么要出京?”这里的东西盘子都不是外面可以得到。
“别告诉我,你世事无忧,无忧公子你不做,你为什么要离家?”
宝珠让他激怒,一字一句地道:“为你而来!”
宝珠就没有看出这一位有哪一点儿像能承继皇位的人,除去他偶然还露出的贵气以外,他全身上下都俗不可耐。
而且他的年纪,像他这样的年纪,应该是个皇叔。皇叔也有好几个,但皇帝还存在的兄弟,福王他好着呢,吃得白白胖胖,在家起劲儿的玩。听说他的妾和宝珠差不多的时候怀上,孩子也要和宝珠差不多的月份生,他还又纳了一个妾。
宝珠知道这些,不仅她是袁二,袁二只知道外面的事,对京里的这些细事了解不多。宝珠能知道,是孔掌柜和掌珠来信。
孔掌柜的说福王府又多个妾,以后衣裳布匹珠宝就能多买一份儿。掌珠来信说,福王府里就要生了,要各种好药材,买过一回掌珠铺子里的人参,以后全指名的要,掌珠说赚了钱,问宝珠几时回京分钱。
宝珠在心里否定掉,这个不是皇叔!是皇子?这个绝对不可能。
当今自有中宫以后,就再没有第三个孩子,一个太子,一个瑞庆殿下。中宫步步行来都艰难,并不苛待宫人,宝珠相信如果这中间别的人有孕,姑母也能容纳。
说书人讲的什么皇子流落在外的话,就不可能。
福王确定下来袁二爷的身份,自以为他也是京中贵人一流。宝珠却把福王直接否定,认定他背后还有主人。
这就不必客气,宝珠冷笑道:“想皇权也得有份!你家主人是谁!”
福王愣了好一会儿,备觉侮辱。
我这个大人在你面前,你什么眼睛把我看成是奴才!
袖子一拂,也不说破:“你猜!”
“我猜不出来呢?”帘内嗓音已有威慑。
福王嘿嘿一声,绷紧面庞:“你想怎样!”
帘子后面的人拍案而起,长身一起,虽不算高大,但因他是袁二,也生出无形气势,冷声道:“那就留下你吧!”
手一挥,“啪!”船舱门由外面关上,要想出去,只有内帘子这一道门。但想来,这门内的袁二爷更不好惹。
船舱忽然就闷热起来,窗户进来的月华光也像是满地的黄蚯蚓,蠢蠢欲动,让人难以站立。
福王却笑了。
“哈哈!”
他大笑几声,双手一解衣带,展开两面衣内襟,包括卫氏在内,都忘记让宝珠回避和自己回避,见事情到紧张处,呆呆看着,那两片衣内,挂着黑乎乎的小东西。
宝珠皱起眉头。
赵大人和余伯南面面相觑。
火药弹!
失去的军需中的一批,竟然在这里现出一部分!
这中间只有红花不认得,所以不着急,嘀咕道:“这是学人的招儿,这不光彩!”这姿势颇像那年和万大同初会面,红花姑娘推出无数珠宝,万大同把双衣襟一开,里面全是值钱东西。
现在全是吓人东西。
万大同则正嘀咕:“二爷,把窗户关上,我用迷香薰它一下。”宝珠苦笑,他倒给你功夫点香不成?
福王得意:“哈哈!开门放我走!不然,”他本来生得不错的鼻子眼睛狰狞起来,看上去大变了一个人。
嚣张、狠毒、贪婪,从中而出。
“敢来会你!就能走出!袁二,你不会笨到以为我一个人来的吧?告诉你,只要这里一炸起来,这码头上的人全都杀光,全是你害的!”
宝珠静静:“你以为我就信你?”
卫氏吓得双手对着宝珠连摆,就快跪下来求她,你还怀着孩子,就是没有孩子,也不能去冒险。
和他死一块儿不值得。
福王淡淡一笑:“你不信!好!你听着,我上船来已过半个时辰,凡一个时辰我不下船去,下面就有一处要暴乱!咱们再耗半个时辰你亲眼看看如何!”
宝珠心头一紧,厉喝道:“我放你下去,就不暴乱了吗!”
福王悠然,他几十年刀头舔血的过来,滚刀肉脾气早就学会。面带轻松:“不信你就试试吧,放了我,你去应付暴乱去吧!不放了我,这码头上的人,船上的人包括你自己,可全是你害的!”
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假仁假义,装腔作势想要功劳,却要别人陪你去死的混蛋!”
赵大人余伯南万大同红花卫氏等……全气得肚子痛。二爷倒成了假仁假义的混蛋,你这种人又是什么呢?
……
船舱门打开,无数黑衣人刀剑相逼下,福王一步一步走下船头。码头上看热闹的人散去好多,但附近停船的人看在眼里,都露出骇然,也随即明白出了什么事情,这就好些船只划动,试图远远的离开这里。
这看上去就是随时要大战一场。
陶先生换过衣裳,但发上水还不干,见福王下来,就送上马。有一帮子人也蒙着面,哗啦把福王挡在身后。
而码头上,大船上黑衣人张起弓箭,对准岸上。
余伯南满头是汗,催促着人:“赶快检查船上有没有火药,”又怒道:“要是我抓住他,我把他千刀万剐!”跺脚,还要叫着:“快开船,离开这里!”
宝珠肚子里还有小宝珠。
余伯南决不是为着袁训才保护宝珠,他为自己。自从杜氏怀疑他和宝珠有染,余伯南莫明地就把宝珠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来看待。
这里太危险了,二爷要先走的好。
窗前帘纱朦胧,这会儿还不躲避,还有闲心看过来的人,都看得出一双犀利的眼眸,分明是美丽的,却蕴含无数威压,狠狠瞪向福王去的方向。
袁二爷头一回让人威胁,很愤怒。
大船顺水而走,福王也打马狂奔。他的人随即撤出,赵大人带着人追上去。刀剑这就要乱了宁静的夜,宝珠已不能听到。
她的大船在下一个码头上停驻,与邻近的船相贴住时,船身上有门,宝珠过到那个船上。一刻钟后,原先大船像是补好食水,重新驶动,沿江而走。
这只船如没有意外出现,将在别的码头上装好货,沿海河系水流出海,经商于海外,数年才能回来。
同去的水手,也在另外的码头上等候。要想再追查这只船,比登天还难,就再也找不到。如果有人能跟得上,还中途不明白的话,那就一直跟着出国去吧。
……
与皇位有份…。宝珠回家的路上,不管是船上还是车上,一直寻思这事。卫氏不止一回提醒她不要劳了神思,但让宝珠不想也很难。好在还有小贺医生在,随手开药,随时煮出来,在大车上也能煮,送给宝珠补神思。
但直到回家,宝珠也没能想得出来。她想,如果是表凶在家,他知道的多,一定能想到。再或者,舅祖父老侯也能另有答案。这两个人都不在,但辅国公却在,宝珠就去见过袁夫人,问过儿子们恰好在国公府玩,就坐上小轿,打算虽是外臣,少见皇子们,但处事经验总丰富过宝珠的国公那里问个究竟。
她的小轿从角门里过去,这个时候国公府的大门上,也来了人。
几头大骡子几辆大车。为首的一个人,白发飘飘,黑色行装。在他后面又有三个人,俱在中年。
抬头看一眼国公府,一个中年人笑道:“父亲,咱们到了。”
为首的老人满面欣喜:“到了就好,儿子们,随为父去见过国公,看看他伤处应该好多了吧?”
一个门人认出来:“哟,这不是钟老大人吗?老大人,您这是……”他不敢相信的道:“大老远的从京里出来,来看我家国公的?”
南安老侯乐呵呵:“特意来看他!”一指儿子们:“拖家带口的来看他。”再一指门内:“带路吧。虽我认得他住哪里,但当着我的儿子们,也得给我个酸款儿,你走前头。”
门人忙又见过钟家三位老爷,往前边带路,边走边笑:“还真得我带路,”
老侯忙问:“你家国公住到什么好地方去了不成?”心中一格登,老侯似明白非明白的时候,门人笑回:“国公自然住在国公夫人正房里,那地方,您是不认得的吧?”
老侯眯眯眼,还是为国公喜欢起来。更对儿子们笑:“为父昨天对你们夸口,说带你们看国公内宅,咱们这就先从正房看起。”
三个老爷好笑:“是是。”
门人凑趣:“您这是要住下来的,有功夫可以好好地看内宅里好花好水。”老侯忙打断他:“这个面子我不给国公,我们住隔壁,隔壁那个才是我正经的亲戚。”
钟家三个老爷又笑起来。钟大老爷道:“早听父亲说小袁有处好宅子,这就可以好好的看看。”
钟二老爷道:“把姑母曾说过的好吃东西吃上一回。”
兄弟三个人兴冲冲跟着老侯往里面走,因是来探病的,没见到病人,两边花木也不好就赏,一径走到一处房外,带路门人已换成老妈妈,正和个丫头道:“京里来的贵客,烦请通报。”房门一响,冲出来一个小小孩子。
肥嘟嘟胖脸蛋子,但鼻子眼睛生得好,有挤在一堆那面相,也一看就是英俊人。
小手舞着一把木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外面有生人,停下,黑宝石似的眼珠子乱转,把老侯等人打量个不停。
老侯乐了:“哎!我说,这个,袁执瑜袁执璞,你是哪一个?”
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袁训的两个儿子之一。他们生得一个模样,老侯这就认不出来。
袁执瑜在房里,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往外就跑:“谁在叫我!”
而弟弟袁执璞,和哥哥一样还是奶嗓子,但听多了打仗的故事,小手往腰间一叉,软软地道:“我乃袁执璞…。是也,”
是也停了一会儿才想出来。
引得奔出来的袁执瑜骂:“笨。”冲出来和弟弟一样,胖肚子一叉,腆起,嘟了嘴儿,奶声奶气:“大将军袁执瑜,在此!”
他也顿上一顿,招得袁执璞翻了一个白眼儿给哥哥。当哥哥的又还了一个给弟弟,随后异口同声:“来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