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来苏赫,福王比定边郡王还要恼呢。但好在他筹划几十年,还有他招。
……
对谢氏说龙怀文的事情,比想像中简单得多。
正月十五那天,辅国公不能起来。宝珠不能用酒,但过年席面上总要有酒,这个团圆饭就宝珠在家用饭,桌旁是女儿香姐儿睡在小床里陪着。袁夫人陪辅国公用饭,余下人等在大厅里吃。
饭后,龙怀城让人请来谢氏。
谢氏来的时候还纳闷,对带路的丫头笑:“八奶奶有什么事情?刚才却不说。我累了一天,才进房里想歪着,这又要走路。”
丫头是八奶奶的人,伶俐地道:“大奶奶要是累了,您等着,我给您要顶小轿子去怎么样?”谢氏嫣然:“你有这份儿心就行,算了,我还能走,就是小哥儿累了?”
低头问儿子,大名龙显贵。
“显贵,你累不累?”
龙显贵比加寿大一周岁左右,四周岁,虽然玩了一天但精力旺盛。漫不在乎:“我还能跑呢。”一气跑到前面,谢氏的丫头跟上他。
谢氏在后面笑,让他慢些,龙显贵逞能,偏要一溜烟儿的在前面。
直到辅国公夫人房外,谢氏才把儿子追上。扯在手里笑着进来,见国夫人婆媳,老八全在。都对谢氏陪笑:“到里面来说。”
在里面,又见到姑母袁夫人在,谢氏也没多想。让显贵问了祖父好,自己也问过辅国公晚饭用得可好,国公夫人就亲切的唤她坐下,龙怀城转身出去。
谢氏没留心,心想今天出了什么事情?又是父亲又是姑母的,像是要说大事情,却又没有别的妯娌在,就坐下,八奶奶亲手倒茶上来,正说当不起,门帘子一揭,龙怀城换了件衣裳进来。
有辅国公在,又并没有正式发丧,龙怀城是件素淡衣裳。
但大过年你换衣裳,换成这颜色。谢氏惊得抬眸,直直瞪住龙怀城。龙怀城对着她拜下来:“大嫂节哀,大哥英勇捐躯,已经没了。”
都预备着谢氏摔茶碗,但谢氏只是呆若木鸡,还在消化龙怀城的话。房中眼眸全在她身上时,辅国公轻咳一声:“老大媳妇,你不要难过,你在这个家里,就和老大还在的时候一样。”
谢氏打个寒噤,都以为她要哭的时候,她也没有泪。只是把面上僵抖落下来,徐徐的,把手中茶碗放到几上。
怔忡地道:“八弟,是真的吗?”
龙怀城面容郑重,拜过已起来,欠着身子:“大嫂听我说,小王爷派我们去探路,同去的人有我们兄弟、小弟和太子门下一干子人,本来挺顺利,但在回来的路上,不幸遇到狼群,大哥他战死了。”
这话里虽然有出入,但龙怀文的死因是一字不差。
谢氏神思恍惚起来,眼神儿飘忽地不知该放哪里。
对面坐的是国公夫人和袁夫人,八奶奶和显贵伴在她身边,显贵还不懂,还在玩一个国公夫人给他的东西。
谢氏的眸光就落到国公夫人面上,国公夫人满面慈爱正要接,见那目光又弹跳起来,再落到袁夫人面上,袁夫人也正要接,眸光又弹跳起来,显然找不到落的地方,谢氏缓缓站了起来,梦游似的往外面去。
“母亲,”龙显贵唤她。
八奶奶抱住他,低声道:“等下给你钱,只这会子别打扰你母亲。”龙显贵就不再要母亲,由钱,看向袁夫人,也是问:“姑祖母,加寿从此不回来了吗?”
他新丧父亲,袁夫人赶着也要疼爱他,招手让他到身边,袖子里取钱给他,怜爱地道:“以后带你去京里见加寿,可好不好?加寿今年是不回来。”
龙显贵得了钱也不怎么喜欢,主要是没有和加寿一同讨钱时喜乐。哗啦着钱,低声道:“说好了讨完了钱就回来,这又骗人一年。”
“显贵啊,”辅国公招手他。
龙显贵走过来,辅国公试探着找到他,摸到他的头上,温声道:“以后你要多多来陪我才好,祖父只喜欢你来陪着。”
“可,祖父不能陪我打拳了不是吗?”四岁的小公子天真的问。
辅国公不介意孩子话,笑了:“但祖父依然可以教你打拳。”
这里安抚着龙显贵,也担心谢氏。八奶奶早使眼色,有个丫头跟着谢氏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回来,说大奶奶回她房里去了,八奶奶就起身:“母亲姑母,我跟去看看。”
国公夫人说好,袁夫人却道:“如果是哭得凶,由着她哭会儿。”八奶奶会意,点头出去。
……
“你们都出去。”谢氏回房,就吩咐房中的人。几个正铺床叠衣裳的丫头不明就里,放下手中活计退出。见大奶奶亲手关上房门,“格登”一下,上了门闩。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就没有地方去劝。
谢氏背着身子靠在门后,几近瘫软,心头涌上不见得狂喜,也是惊喜。
她从没有咒过丈夫死过,在他上战场后,也为他烧香祷告愿他平安。但听他的死讯,谢氏只让闷黑棍似的蒙上一下,随后浮上来,全是一颗提着的心落肚子里。
她这就不用担心大公子回来,要为了二姑娘的事发脾气。
苏赫破城,龙二姑娘乱跑,死在乱兵中。凌家匆忙的发丧,谢氏不但没有过问,人也没有到场。
有亲戚过来告诉她,说凌家像是薄皮棺材一口打发龙二姑娘,谢氏不接腔。又有亲戚说,凌家像是薄皮棺材也没有,谢氏也不接话。
她恨透了龙二姑娘,亲兄弟龙怀文又不在家,谢氏一概不管,好似不相干的人家里死了人,与她无干。
一口气是出了,但以后的担心日日夜夜。
龙怀文为人暴躁,又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姐龙二姑娘,就谢氏来看,大公子把凌姨娘和二姑娘看得比自己重。
担心大公子回来要和自己生事情,谢氏就巴着宝珠不要再回京,到时候可以去投靠。又和国公夫人妯娌们打好关系,到时候也有个帮的人。
今天听到他再也回不来了,谢氏本能的轻松起来。
夫妻一场,生的也有一个儿子,但谢氏轻松的很“本能”。
她更本能的知道不能让公婆、姑母和八弟夫妻看出来,她就装得六神无主,快步的回自己房里。
在这里就可以大喘一口儿气,好好的喜悦一下。
那个凶狠吓人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自己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夫妻间恩情总还有的,但想到凌姨娘和龙二姑娘,谢氏就只有恨。
她倚在门后,一步也不愿意动。尽情的想着以后的日子多么的好。古代女眷,有了儿子就有依靠。又有公婆在,妯娌们也最近尽量相处的好,还有表弟妹在隔壁,姑母又是和气的,以后不用担心了……管过家后,玩花看水,月钱给儿子存一部分,余下的可以随意的花…。谢氏舒畅的呻吟一声,满意的叹了口气。
她不会说“自由”这个词,但她此时陶醉在以后的无人约束中。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边笑,她腮边的迷醉,无不体现出她听到丈夫死讯,欢乐得尽兴。
当丈夫的泉下有知,不知作何心情?
直到八奶奶过来,外面的丫头请安,谢氏才醒过神,听外面八奶奶田氏问:“大奶奶心情可好?”谢氏忙打开门,装出悲伤模样,颦起眉头,没有眼泪没有办法,道:“八弟妹请进。”
烛光晕人面,八奶奶也没看清楚。只看到谢氏不哭,她反而放心。她来,就是劝不要哭的。
房中,和谢氏同坐下。谢氏低着头,八奶奶劝几句,谢氏到这里,才真的伤心上来。想到总是夫妻,他为人性子不好,劝了又劝,总是不听。又做许多坏事,总是连累自己在家里受气。谢氏痛哭出来。
看在八奶奶眼里,还像是大嫂先是怎么忍住,怎么难过痛的积在心里。谢氏不哭,八奶奶是放心的,谢氏痛哭出来,八奶奶也放下心。道:“哭出来就好。”
房中丫头这才知道大公子没了,一个一个也进来陪着哭,一时间哭声大作,像守灵举哀。
隔壁凌姨娘听到,让一个看她的丫头来问。谢氏邀请八奶奶:“弟妹和我一同去对她说吧。”八奶奶却不肯去。
国公夫人龙怀城是凌姨娘母子的眼中钉,八奶奶也是一样。国公夫人可以度量大,不理会凌姨娘以前的作为。凌姨娘的得势,与项城郡王不无关系。国公夫人要恨,也是恨自己的侄子项城郡王。
但八奶奶恨凌姨娘,就说不去。她过去告诉凌姨娘,凌姨娘还不以为她是看笑话的。要八奶奶表现得多伤心,又不是她房里的事。
谢氏就得以自己去告诉凌姨娘。
打发丫头出去,一样把房门关上。搬把椅子坐到离凌姨娘床前好几步的位置,抹去泪痕,谢氏和凌姨娘直视。
就在以前,龙怀文还在的时候,谢氏也是不会这样和凌姨娘对眼的。虽然凌姨娘算活在她手底下。
凌姨娘身子颤抖着,嘴唇抖动着,已经有感觉。
谢氏异常平静的告诉她,话出口前,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平静。
“大公子没了,战死沙场。”
凌姨娘身子颤抖着,嘴唇拉动着,呆呆对着谢氏。
谢氏毫不掩饰自己的如卸重负,长长的呼一口气,就见凌姨娘眸子憎恨的火辣辣过来。谢氏还是平静告诉她:“你要寻死呢,随你。你要不死呢,我不少你一碗饭。”在这里也憎恶上来,谢氏只抱怨了这一句:“以前在你手下过日子,你可没有这样的善心…。”
说过,谢氏起身往外面走,泪水又下来。
她没了丈夫,却得了轻松,床上的那个人是她最恨的,恨的多过丈夫和龙二姑娘。但她没了女儿又没了儿子,活着也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是了,还走不成肉,她瘫痪在床。
成亲十数年的怨气,就此一扫而空。
也不会去想什么天网恢恢的话,有时候恶人是占上风,好人是不得志。但有时候世道,还是公平的。
谢氏再没有恨,去国公夫人房里接回孩子,一心一意地悲伤起丈夫来。人总有好的地方,想到他的好,也就能哭得出来。
龙显贵披麻戴孝,准备几件龙怀文的衣裳,生前爱物,买口厚棺材装进去,第二天辅国公府正式举哀,同时也等待京中官职回复下来,出殡时写挽联也好看些。
……
一个人死了,别的人还要活。
……
正月还没有出,龙怀文追封的官职下来,谢氏的诰命也下来。丈夫当官,当妻子的不见得全有封诰,谢氏成了在八奶奶这世子夫人之前,有封诰的人。
龙怀城请封世子的折子,倒还没有回复。
上折子这东西,不是全都卡着时间批示。有的缓有的疾。谢氏就成了妯娌们中得意的第一人。
谢氏不是个糊涂人,仔细想想这封诰是从哪里来的,就不难想出,一,是姐丈陈留郡王上折子,大公子是在姐丈帐下。二是梁山王肯往上呈,王爷还要核算一遍,该打回去的就打回去。三,是京中肯认可。
京中肯认可,关键在梁山王和陈留郡王手里。梁山王肯认可,表面上也是在陈留郡王手里。
但嫁过来十数年,谢氏还能不知道,陈留郡王因妻子的缘故,和大公子半点儿也不好。大公子曾回过家来发脾气,说陈留郡王听郡王妃的话,刁难他们兄弟。
为什么听郡王妃的话就刁难龙家兄弟?
还不是为了袁家表公子训。
又知道梁山王府是袁家的亲家,在弟妹还没有生下孩子时,就把亲事在京里由中宫娘娘定好,都说这是加寿的面子,谢氏总知道加寿不过是个孩子。
只要不是太糊涂的人,都应该清楚龙怀文的官职和妻子的诰封总是借了袁家之力。谢氏跪守灵前,更没有太多的悲伤,多的是感慨。
大公子一生与袁家表公子不和,但死了死了,还要借他几分光。谢氏低低自语:“你若泉下有知,你可知羞愧吗?”
龙怀城已经离去,龙四在这里帮着守灵。一个人走来请他:“国公叫四公子去。”龙四面色微变,但不能拒绝,道:“我这就去。”
去的路上,白幡展扬,家人们身有孝衣,落人眼中总生难过。龙四的心情就更加不好。
龙五的事情出来以后,宝珠劝着他一旦事情不能扭转,要他扛下这事,龙四虽然内心交战,也答应下来。
答应扛事情虽难,和面对父亲相比,后者更难。
辅国公重伤回来,龙四也暗吐一口气。他都愿意扛事情,是不太愿意听父亲的训。但又知道躲不过去,就一天一天的等着。
这一天到来,父子总要面对商谈这件事情,也许还有责骂,龙四也无法躲避,硬着头皮过去。
国公夫人伴在床前,静静坐着,听到脚步声,柔声道:“老四来了。”国公没有回话,但循着脚步声扭过面庞。
眸子还是炯炯,但转动顾盼落点不对,显然还是不能视物。
国公夫人知趣的避出,把门帘子放下。龙四垂手,虽然父亲看不见,也不由自主垂下面庞,不敢直视于他。
“老大的事情办得可好?”辅国公缓缓问出。
龙四回道:“好。”揣摩着,难道是只问老大的丧事?也是,家里就我一个男人在家,外面事情我做主,父亲自然叫我来问。
但头上一把刀悬着,总觉得父亲不会不问五弟“通敌”之事。
第二句,国公还是说丧事:“可光彩吗?”
龙四恭恭敬敬回道:“光彩,新升官职一下来,就把挽联上旧有称呼全换掉,大哥虽然战死,也有皇恩浩荡。”
辅国公面有唏嘘,虽然看不见,也把眸子紧紧闭上,一脸的痛心模样:“自祖辈开设国公府以来,镇守边镇数代,战死的将军士兵牌位数不胜数,这又添上一个。”
“父亲不要难过,好在还有显贵,大哥后继有人,父亲您可以放心。”龙四劝道。
辅国公似没有听到,平躺在床上的他继续道:“将军宿命,就是战死沙场。死后尚有追封,也不算辱没祖宗。”
龙四的心头一紧,背上没来由的一寒,有道凉气从上往下直到脚心,这就全身透骨的寒凉。以为父亲就要说五弟的事情,却听辅国公道:“你辞官吧。”
淡淡,就这么一句。
龙四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泪水潸潸而下。
生长在官宦世家的公子们,打小儿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当官。龙四龙五为在军中不能出头,上有陈留郡王,上司喜好很是重要,哪怕这上司是亲戚。弃武从文。
科考不止一场,才算得中。又侥幸选官回到家乡,人头地面都熟悉,这官就好做。排挤黑幕都没有。现在父亲让他辞官。
龙四颤声道:“我……以后怎么办?父亲,我都还没到三十岁……”这就要赋闲在家,一生到头可以看出,这不是要闷死人?
辅国公倒没有凶他,放缓嗓音,是劝解的语气:“老四,我虽看不到,你却能看到,老大的丧事算是气派的。”在这里,语气一滞,有几分僵呆:“打个比方,老大要是有过错的,这丧事还能这样的好吗?”
龙四呆若木鸡听着父亲说:“老大若是名声不佳的,先不说他带累家里的声名,就说这死后,还能有这样的光彩吗?”
下面要说的话,让辅国公有了笑容:“我知道你心存也许躲过这劫的心思,还想继续为官。也许你还想认真勤政,以弥补你内心的遗憾……。”
“是……”龙四痛苦的蹲到地上,让说中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