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愤怒,未必就是雷霆。
那从心头而起的怒火,并没有经过言语、眼光、身体而表现出来,却能直达到对方心头,把他雷到五内俱焚,这个,才是真正的愤怒的吧。
沉而有力的嗓音,带着主人本身的清朗,又有着经历世事的凝重:“福王,你可知罪?”是平静的,却似在福王头上打出一片炸雷。
福王匍匐蠕动,伏在殿中似结了茧而又要挪窝的一堆虫子。哭泣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烂哭糟啼:“皇上,皇兄,我知罪,我杀了他,我把他给杀了!”
泪眼模糊去指萧仪的尸首,也是送进殿来的,却没认清,带着受惊吓头晕眼花状,指了个相反方向,把殿角一侧的铜镶珐琅三足大香炉给指住。
福王高叫:“在那里,他死在那里!”
不管怎么看,都是离疯不远的模样。
皇帝嫌恶上来,油然的浮现出这就是皇家子弟,就这副模样,亏着他的娘当年的老太妃还有过扶子上位的想法,但是让当时还是皇帝的太上皇掐得灭灭的。
皇帝那时候是太子,他是怎么知道这事情呢?是由太上皇亲口所说。太上皇在还是皇帝的时候,对自己的太子儿子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轻易换君。把黎民百姓逼到换君主的地步,那是老天也无法来救。是以,一任君王要洒洒脱脱的做个皇帝,后人不见得好,也未必贬低,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这就是这几朝里,太子都是打小儿培养的缘故。
皇帝四平八稳的当上皇帝,也就顾念当老子的心情,在太上皇去世以后,没有薄待太妃,像宫里常见的没有靠山以后,冷炕无炭,冷饭霉馊,帕子见风就化,这些都没有。
但只一个没有薄待也没有厚待,就足够太上皇在时风光无比的太妃郁闷到天天睡不着。她的儿子女儿们又不受待见,没有冷言呵斥,但比别的皇叔们待遇要差,像陈留郡王、项城郡王等人的父亲,原也是位皇叔,都放回封地,手掌兵权,福王殿下就只老实呆在京里,皇宫边上弄个府第,当个无权王爷。
如果是能知足的人,这一生有穷人想不到的富贵,也过得不错。但无权二字,有时候可以害死一大批人。
太妃是郁郁而死。
心气儿太高,又顺境惯了,只除去没当皇后,这是太上皇堵着,她也没辙,境遇稍有不同,即刻过不下去。
倒也没有人害她。
福王越是叫得高,皇帝就越鄙夷他的生母。一旁站着自己的太子,俊秀高华,处理过许多大事,皇帝就又生出一点儿傲气,在心里来了句民间粗话,什么人生的,就是什么种!
已去世的太后自然系出名门。
走去看了看萧仪的尸体,更对福王只怕要疯有点儿怀疑。
人的身前是有肋骨的,萧仪身前那一片,此时全成一个一个血洞,就是有把削铁如泥的好刀,也得下得去手才行。
何况还是他的儿子。
摆了摆手,皇帝吩咐道:“传朕旨意,华阳郡王萧仪大逆不道,虽已身死,也是谋反之身,不许葬入皇陵!其图谋有日,亲信人等必有牵连!凡,侍候人等,一概处死!”目光流连在福王面上,转上几转,沉吟着对太子望去,似乎等太子拿个主意。
太子近前一步,低声道:“父皇,此系亲王,非同小可。”
皇帝也就有了主意,冷厉眸光在福王身上打个转儿,喝道:“福王教子无方,打入天牢!家产着人看管,家人尽皆圈禁!”
福王让人带出去的时候,犹在大叫:“我杀了他,皇上,我为你出了气……”出去很远,凄厉嗓音还能听到余音。
“哼!”皇帝重重哼上一声,这才想到另一个人,对太子皱眉:“那个苏赫,还没有拿到?”太子也奇怪,从收到消息他往宫里来,这都过去近两个时辰。
要知道抓捕的时间越久,意味着伤亡人也就越多,而在苏赫逃亡的过程中,损伤财产也就越多。
太子陪笑:“儿臣自己去看看。”
闻言,皇帝颔首,太子正要出去,外面传来喊冤声:“皇上,冤枉啊…。”听到这个声音,皇帝手指按住额头,对太子眉头更锁:“是高家的人?”
“是。”太子停下脚步,欠下身子。
高家,是贤妃的娘家。
皇帝不听也就算了,听到就怒不可遏:“只怕还有良妃家的人,还有别人家的人!朕以宽为政,不是从宽到底!”
原地气得踱了个圈儿,一拂袖子,把气出到中宫身上:“你母后素识大体,应该知道朕的心思。”
太子回道:“是,依儿臣来看,嫔妃以下,全数处死,以儆宫中。嫔妃等,皆按家中功绩来算,打入冷宫令其改过。”
这是不想杀太多人的意思。
“那你去告诉你母后,再对她说,她应该知道朕的心思,为什么还把六宫的事情往朕这里推?”皇帝摆手。
太子微笑解释:“母后就有赏罚的心,但受巫盅的人是她,因此允许嫔妃们来见父皇喊冤,一来是知道父皇以宽为政,二来母后想也有气头之上,怕处置不当的意思。”
“哼!就这样吧。你往后宫去,再就赶快去把苏赫带进宫来,我想看看这第一名将是什么模样。”皇帝面沉如水。
太子应声是,出来见到外面跪着的贤妃等人娘家,又都上来对着太子喊冤,太子不予理会,径到后宫去告诉皇后,再就出宫。
袁夫人为听这个信儿,还没有走。中宫对她撇嘴:“怎么样,我说的吧,嫔妃以上,不过冷宫罢了。”
“皇上才杀了福王府中的人,再杀嫔妃像是暴君。”袁夫人劝解道:“再说有情意,你也放心不是?”
谁不喜欢身边陪的,是有情意的人呢?
中宫轻轻地笑了。
……
“痛,轻点儿……”药敷到肌肤上,袁训就呼痛不止。为他敷伤药的宝珠也跟着咬牙抽气,像是痛的还有宝珠。
热水,伤药瓶子,放在床前朱红色小几上。小几的颜色,和窗外初起的晚霞颜色差不多。天,已经是近傍晚,把霞光送入房中,也落在赤裸的袁训身上。
他原本不是太黑的人,经过边城外呆的几年,全身现在是古铜色,鲜血淋漓的伤口,就像古董铜瓶上,天长日久积累出来的暗红色绣斑。
不由得宝珠要抽气,伤口太多了。宝珠只心疼去了,然后就请小贺医生取药来敷,没功夫细数,就觉得眼前密密麻麻的,处处是血痂血珠子,处处都是伤口。
小心的,把药又涂到另一处伤口上。
“咝,宝珠,你到是轻点儿,”没事儿就神气活现的小袁将军,现在是可怜兮兮。宝珠轻轻吹着气,涂一层,吹几口,又是心疼又是可气:“你呀你,如果不是殿下亲身到了,谁也拦不住你!这是你刚才自己一直在吹的。”
正攒眉忍疼的袁训一听就笑了,口吻吹嘘:“我呀,不把他拿下来,怎么会罢休?”宝珠对着他面容打量着,狐疑满腹:“你?你不疼了?”
怎么说起刚才的事情,就跟没事儿一样?
“疼,怎么不疼,哎哟,疼得不行,宝珠,快点儿来吹吹,”袁训立即又死狗一条。
他倚在床上,方便宝珠在他身前身后涂药,眉眼朝下,宝珠看不到的地方,还是笑意。
小袁将军痛快极了,算起来,他和苏赫足的打了好几个时辰,虽然苏赫受的伤没有他的一半,但却给了小袁将军好些底气,以后再遇到苏赫,和他单打,有把握再给他添几道伤。
没有人劝他,谁劝袁训,袁训就跟谁着急。又都看出兴头,对苏赫的功夫都想见识,就是一直讽刺袁训要把苏赫累死的柳至,到最后也不说话,看得津津有味。
太子殿下赶到,袁训正带着满身的白布包扎条子,把他的棍舞得龙卷风一般。苏赫并不气馁,还有英勇。太子殿下鼻子几乎没气歪,心想难怪半天拿不下来苏赫,让殿下还以为集全京的兵力,也困不住苏赫几个人。
殿下心气儿一松,就把袁训喝下来。苏先等人一拥而上,把苏赫拿下,袁训已经让太子骂得狗血喷头,对着他的伤口气恼不已,打发他赶紧去看伤,袁训这时候才想到宝珠会担心自己,还有儿子们有没有受到惊吓,就说家里有名医,上马回家。
这会儿受尽宝珠的宠爱,小袁将军尽情的撒娇。
“哎哟,宝珠你手再轻点儿,”
宝珠就给他呼呼。
“哎哟,这里没有伤,也是疼的,宝珠赶快揉揉,”
宝珠满面歉意,如掬豆腐似的把手指放下来,轻得自己都有窒息之感,实在太慢了,柔柔的按着,边问:“是这里吗?好点儿没有?”
“嗯哼,嗯嗯,”小袁将军哼哼叽叽。
怎么听,这怎么是舒服出来的动静,宝珠的疑心又大作,但眼前就是袁训的满身伤,又觉得自己一定想错。
就问出一声儿来:“你打架那会儿,敢是不觉得疼吗?”
“打架的时候只想打赢,就不想到疼。现在是对着宝珠,这就什么疼都上来。可见宝珠不是忍痛药,宝珠啊,你改个名字吧,”
又可怜上来,把宝珠带着一出子一出子的怜惜,更是柔声细语:“好好,只要你早点儿好,要宝珠改什么名字?”
“听我想想,”袁训来了精神,把侧着的身子翻正,眼睛炯炯对着房顶。宝珠刚要说你背后压的有伤,就让丈夫一脸的促狭看愣住。
这个人还是不疼的模样。
“起个珍珠止疼方?”
“再不然,叫个人参镇疼宝?”
宝珠打心里浮出好些气上来时,外面有人高声大叫:“小袁!你包好伤没有?殿下问你怎么还不过去!”
袁训一骨碌儿爬起,刚才的死狗这就生龙活虎:“来了,外面等我!”慌手慌脚扯过衣裳,套上长裤,赤裸的脊背在宝珠面前晃个不停。
恨得宝珠知道上当,可见刚才说疼得不行,全怪宝珠手不轻,全是装的。宝珠也不敢耽误他见太子,又担心袁训伤势,帮着他取鞋子扎腰带,直到扎好,才问道:“真的还能去办事情?”
肩头一紧,让袁训握住,随即身前一暖,额头撞向一片钢铁似的胸膛,让袁训带入他的怀中。额头上,深深的一记香香,袁训嬉笑:“你放心吧,何止能当差,就是晚上回来,你只管等着我。”
说过拔腿就跑。
宝珠还没有交待完,跟后面就追:“别撞到伤口,”追到门外,见院子里站着两个太子党,全是认得的,嘻嘻笑看过来。
这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头顶着帘子,不知道进好还是退好。好在主心骨儿是丈夫,就去看他。
袁训回来的时候,把齐眉短棍丢在走廊下面。当时扮可怜,伤得不能走似的从门外进来,这棍是当拐杖柱进来的,宝珠迎到台阶下面,棍随手的就在这里落脚。
他的兵器,从来丫头不收拾。这就一弯腰,奔跑中抄在手上,不知他怎么弄的,卡卡一抖,断为三截,往腰上一挂,大步流星跑得飞快,好似知道宝珠会在后面撵他。
只看他身姿,是可以放心他的伤没有事。但想到刚才亲眼见到伤口,宝珠还是高悬着心。
两个太子党倒从容,和宝珠行礼说声告辞,宝珠垂首还礼起来,见到三个人全只有背影。在最前面的,就是她恨人的丈夫。
刚才是死狗,现在是活虎。
嫁个这样的丈夫,宝珠觉得自己可以扼腕叹息。对着宝珠很会撒娇,外面有人来找,这就没有受伤的模样。
她悄声抱怨着,但控制不住的,嘴角微微上扬,还是有了笑容。
叫声奶妈:“您先到厨房里去,帮我挑捡下菜,我就来,汤我来煮。”卫氏笑着去了,也要说一句:“等小爷回来,要说说他才是,这有伤,不能挣命。”
宝珠扁扁嘴儿:“可不是这样的说。”沿着走廊,又来看红花。
刚才主仆相见,抱头痛哭。宝珠噙泪说上一句:“没有你红花,以后让我的日子怎么过才好?”更引得红花大哭不止,是奶妈等人劝下来,又有袁训随后回来,才把宝珠的泪珠给劝回来。
这会儿袁训不在,看红花就成最重要的事。
青色绣虫草的帐子里,红花看似睡着,宝珠给她掖过被角,悄走出去煮汤,在她走后,红花叹息一声睁开眼睛。
从回家后贯穿红花脑海中的,就是一句话。丢死人了?全家的人都看到了。她是万大同背回来的,这就丢死人,一直丢到现在,还没有把这心思丢光。
双手捂脸,素来是嘴上不让人的红花姑娘,觉得哭都没有眼泪。
……
暮色似铺天盖地的昏鸦,在华灯初上间悄悄溜走。长街上沿着店铺亮起来的灯盏里,数客栈亮的最灿人心。
晚风中拂动的幌子,昭示的这里有热水,这里有迎人笑面,还有能洗去风尘的喧闹,是驱赶那个叫“孤单旅程”的良药。
“小二,再来壶酒,”热闹声中,酒香满面,菜香扑来。再寂寥的行人到了这里,都会有家的感觉。
龙五公子也不例外。
对着一堆不认识的人,反而像坐在家人中间,这个人要么是没有家过,要么就是有家也和没有差不多。
龙五推敲自己的心思,生出苦笑。还真是这样,就在他的母亲还在的时候,龙五有母亲,又有同胞的兄长,但在国公府里,也从不认为圆满。
和宝珠一开始对国公有看法,认为国公府里的事情与国公有关一样,龙五最早也是对父亲有看法。
龙氏兄弟和袁训不好,自己兄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事情总是这样,一个人处事的公正,并不仅仅是对外人,公正会成为习惯。一个人的种种坏习惯,对外人用成习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会惯性用上。
龙五自己的母亲是姨娘,他可以漠视家中妻妾颠倒,却不能漠视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你刚因书背的好,从父亲那里得个玩的,随后就一堆兄弟包括姐妹全上去,跟着要东西,这不是别格还是什么?
是个孩子也会想,为什么要和我争呢?
再大几岁,又想,父亲怎么不管呢?
再大几岁,就清楚父亲原来并不想管,他管不过来。每个兄弟后面,都有郡王们若有若无的接触,龙五的想法又改变,这些人怎么这么坏呢?
这就怪上皇帝不管,皇帝是一国之主,全怪他。
多年激愤,让龙五对愤世的话最入耳朵。但他念书的时候,一样喜欢书中心境平和的境界。然后回到现实当中,继续去激愤。
这是他自己转不过来,所看的书不能解释他内心的忧虑,心中有恨,表面要平和,两下里一夹攻,就成现在的他。
他这会儿,一面对指手划脚喝酒的人笑,一面暗想昨天见到的两个举子,过几天可以引见给仪殿下。
殿下,风采过人。
有时候不管你有多少的文采,最后夸的总是风采,也会让人哭笑不得。但有风采,总还是占便宜的。
龙五神往着仪殿下的风采,心想着皇家子弟风范果然不是草鸡野马可比……“五弟,”龙四走来坐下,在他面上端详着,招呼小二送上他的碗筷。
“四哥你去了哪里?让我好等。”龙五收起面上那似恍然又非走神的神色,也招呼小二:“送酒菜上来。”
“好嘞,”小二答应一声,欢快的往后面厨房上去,对着他的背影,龙四忽然道:“欢乐的滋味儿,就是这样寻寻常常人家里吧。”
龙五一愣神,失笑:“什么?”他这就打趣着龙四:“四哥你出去撞见什么,这就想当昔日的王谢堂前雁,飞往百姓家?”
兄弟两个人不是萧仪那样生长在天子脚下,也是当地一土皇帝家长大。换成平时,龙四公子酸酸的来几句寻常百姓家里真欢乐,龙五还会附和几句。但此时他正想着皇家风采,对哥哥的话就很是好笑:“四哥,今年我们考得不错,春闱俱中,”
说到这里,龙五别扭起来。他们春闱中在一百名以外,和上科的自己相比,是不错,但说到科举名次,就会想到前科的探花,这名次也就吹不起来。
这就不提也罢,只笑道:“这就可以殿试,殿试再中,就放官职。四哥,你怎么也过不上百姓的日子不是?”
对着龙五的取笑,龙四显得静而又静,见五弟说完还不算,一个人还在那里笑个不停,龙四公子话里有话地道:“我们就当不上百姓,也不是乱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