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有小虫上来。龙怀武让咬了好几口,还没有觉出痒来。踩着青青的草地,他走着而且寻思着。
像是从小弟回来以后,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
他能看出来老六和老八龙怀城,都有和袁训修好的意思,这中间老八最为明显。兄弟们对小弟改变心思,还可以说是小弟的手段。
小王爷萧观对小弟刚才那亲切劲儿,这个就不单单是手段,还有小弟的能力在里面。
龙怀武也是龙氏兄弟中性子比较浮躁的一个,这就把一腔能赢得小王爷欣赏的心思全压在肚子里,把他憋得面色发白。
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他不由得长声的叹息着,难道从此就不如小弟了不成?
帐篷里那两人都没功夫管龙怀武怎么想,萧观的心思凝结在袁训把太子党全找来上面,而袁训则措词信文,在写得兄弟们收到就能过来,还要让他们所属的郡王们不要反对。
探花不是白当的,须臾,信就写完,给所有人全是一模一样的信,就信封上名字不一样。袁训下手把信抄出十几封来,信封就交给小王爷去写,让他添上他的大名。
萧观也不含糊,很快把信封全写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石印章,对着一个信封,“咣!”就是一下。
“你还有小印?”袁训失笑,见那印章细腻晶莹,如果不是在小王爷手里见到,应该出现在锦绣闺中才合适。
萧观狠狠瞪他一眼:“你这是瞧不起我,我知道呢!”他嘟嘟囔囔地骂着:“这要是在京里,我非揍你不可。军中好玩儿呢,比在京里快活,随便打随便杀,可我的爹说,遇到有能耐的人就得忍着,我忍着你,我忍着你,我忍着你……”
他说一句,手就盖一下。
“咣咣咣咣……”十几封信盖完,他也说出来十几声。袁训早笑得手都发抖,这一会儿又把探花的优势显出来了,虽然笔杆子乱晃,但笔尖落下还是稳的,很快把信尽数抄完,两个人看着墨迹干透,合伙儿亲手封信,信口上再用火漆打上,这就万无一失。
仗一旦打起来,郡王们之间是互相不能知道对方在哪儿,但梁山王在中军却是随时掌握。小王爷出来以前,早就把各家郡王的方位全记住,这就拿着信出去,连夜派人分送各处。
袁训见他安排妥当,和他坐着也没有闲话可说,说不上两句打起来倒有可能,就告辞说去休息,萧观小王爷在此时此刻算暂时用完了他,但也没有就翻脸当人爷爷,而是殷勤地把袁训送出帐篷,还挥挥手说笑几句,这才转回自己帐篷。
书案上烛火犹明,萧观往椅子上一瘫,呼的出一口响亮的长气,面对着帐篷顶子道:“这就好了,这城不是我一个人能打的事情。”
帐帘子打开,他从京里带出来的两个混混,最得力的心腹,平时小王爷说朝东绝不朝西的两个人,王千金和白不是走进来。
他们在外面已经知道送信的人连夜离去,也对萧观肚子里的想法了如指掌。王千金把大拇指翘起来,笑道:“小爷好计策,姓袁的也算了得,在京里就数他最蔫最坏,常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白不是也跟着笑道:“这一回是小爷把他耍在手心里。”
王千金继续吹捧:“王爷要是知道小爷计胜诸葛亮,只怕又要高兴的笑上半天。”
提起梁山王,萧观才有了一点儿笑容。他懒懒坐起来,刚才是瘫在椅背上,这就又趴到案几上,满面无精神:“哎哟,使唤姓袁的一回真是累啊,这回可把我累坏了。”
心腹不是白当的,王千金和白不是一左一右地走过去,为萧观捶腰捏肩膀。
小王爷虽然很想装他累成半瘫软,可有这两个贴心的侍候人,他只能把精神头儿再回来一些,好在精神头儿好,牛皮也吹得更带劲。
小王爷开始大吹法螺。
“这一回可要让我的爹看看,我可不是吹的。我和他打赌,我不用他一兵一卒,早能攻城。我的爹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你们还记得不记得?”
王千金笑道:“当时我们都在,怎么会不记得?”
白不是笑道:“王爷当时是这样说的,嗯咳!”先重重来上一嗓子。
萧观扭头瞅他:“你学我爹也太像了。”这咳嗽都学会。
白不是忍住笑:“是是,是当时场面太深刻,我这就把王爷语气也记住。”这就绘声绘色学起来:“王爷当时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指的就是你,这个你,就是说小王爷您。”
“还有还有,”萧观重温舌战老爹那一幕,也津津有味。
“后面又说,小马儿初行嫌路窄,也是指小王爷。”
“还有还有,”萧观笑嘻嘻。
“王爷我又说,老夫我不敢比赵括的爹,怎么就生出来纸上谈兵的你,这个你,也是指小王爷。”
萧观哈哈大笑,一抖肩膀,把背后两殷勤的人抖开,双手把腰一叉,起身走到书案前,在空地上兴奋的走来走去,下面的场景他就亲自说了。
他神气活现,活似斗赢了的鸡:“我对我的爹说,赵括我是不当的,我说爹你瞅好了,我不要你一人一马,就带上我几个侍候的人,我就把最难的城,这石头城打给他看看。我爹说军令状这东西不立也罢,免得我受罚他心疼。他说发个誓吧,我就发了。哈哈,我真后悔啊,”
小王爷把脑袋一拍:“怎么不跟他立军令状呢?”
下面的话,就是针对袁训的了。
“姓袁的,嘿,不含糊!太子殿下,我的堂兄,他的人也不含糊。看看我把姓袁的揪来这就对了,他不在谁也弄不来那么多太子党,”
把头一转,对王千金和白不是嘿嘿笑着,中肯地道:“说老实的,我的堂兄就是比我厉害!他的人在京里时就比我的强。厉害,厉害!”
想到这些厉害的人们即将为自己所用,萧观笑得嘴咧得多大,也架着他嘴大点儿,蜡烛下面看着又含糊点儿,好似咧到耳朵根。
袁训要是听到这些话,不知道会不会主动跑来揍他。
……
韩世拓叔侄离开太原府以后,都觉得受到教训,路上不敢耽误,星夜兼程赶回驿站。他们所在的驿站,完全来说还不归山西管。
这驿站一半儿在山西省内,还有一半儿的接纳范围在山西省外。因此梁山王军需上的一条线,全由王爷自己拿着。
完全在省内的驿站,各省大员自然要插手,但这样一弄的话,有些驿站当地官员们也难下手。
萧瞻峻,是归梁山王的人。
远远见到驿站在即,韩世拓又发感慨:“三叔你看四妹夫为我打算得多周到,以前我就听说山西全是山,而我们刚从太原回来,也经过不少山岭,行道上面算是吃苦。但我在的这地方呢,一条官道下去,就回京里也相对方便。”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算了,我回去家也分了,三叔你也别回去了,我们好好的当差,听说这仗就要打完,那时候闲一点儿,有假我们轮流回去,你多带点儿钱给三婶倒是正经。”三老爷也叹气过,说了个是。
驿站外面下马,韩世拓手下的一个书办迎出来,见面先是诧异的:“咦,这么快就回来了?”韩世拓奇怪:“快着回来不好吗?”
这就知道话里有话,韩世拓就在大门外面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书办鬼鬼祟祟的,先往左右看上几看,再握住韩世拓手,和他走到旁边歪脖子柳树下面,低声道:“风声都传遍了,说萧大人把驿站里拿走几十个人,”
韩世拓吃了一惊,后背上就有些发凉:“到有这么多人吗?”
在三老爷让抓走以后,韩世拓先是在驿站呆着,最近才去的太原府。但谣言传出来有时日,他在路上又没有听到,还不知道萧瞻峻拿走一批的人。
韩世拓后怕上来,又庆幸的不行,转而对他又是一个警示。
这不是他有后台,三叔现在还关着呢。
书办见他满面的不知晓,就说得更来劲儿:“谣言四起啊,说萧大人为什么查刀剑,知道吗?是死了人,”
这个韩世拓倒是知道,但是装不知道的听着。
“知道吗?都说死的人是陈留郡王帐下叛变的人,陈留郡王对他不满,这就,”书办用手比划着:“下手一刀,”
韩世拓挤出笑容:“这哪能呢。”郡王可是他的亲戚,他要为他分辨几句。
“反正都这么说,说萧大人大张旗鼓抓走这么些人,是掩人耳目,所以我见您去了好些天不回来,我想着三老爷只怕也回不来了,我昨儿还伤心呢,”书办装模作样吸吸鼻子。
韩世拓和他们打交道有日子,知道这些人无赖起来不比泼皮们差。而他又是以前和泼皮纨绔们打成一片的人,知道他们的胡说不必理会。
他往太原府去,等于没耽误就把三老爷带回来。但书办非要疑心他在太原府让绊住,怀疑他一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韩世拓想你怎么也不算算日子,我回来的算快的。
但不理会他胡扯,见他把谣言说完,韩世拓暗暗惊心,同他一起进来。
这就换衣裳,把手边儿要紧公事办一办,足的有近一个时辰,回来老兵新泡上的茶水,这才有空闲喝。
端着茶碗,韩世拓出着神,把花的银子在心里过过数。正算着,三老爷从外面走进来。
三老爷这一回多少总受教训,又往郡王府里去见识过一回,觉得不比在京里的王府差,反而比京里的王府地方还要大,二门以外也见到难得的奇花异草,大开眼界,他就更用心的当差。
回来韩世拓理公事,他早出去转了一圈儿,把新到还没有离开的一批军需安置安置,见到妥当了才往回来。
在门外是想好的,进来又见到侄子恰好没事,三老爷凑过来:“世拓,那个那个,罚我的银子和罚你的银子,三叔一个人出,还有你路上花的钱一共是多少,你报给我。”
罚的银子是萧瞻峻骂他的时候说出来的,而以三老爷的见识来想,韩世拓上下打点,也必定是花了一笔银子。
“罚你三百两,罚我五百两,”
三老爷尴尬地道:“看看,这事儿,怎么罚你还要多出来。”
“说我监管不力,萧大人还说,这儿归我管,以后再出事情,全由我脑袋上罚钱。”韩世拓苦笑:“好在三叔你出来了,这钱就不用…。”
他忽然一愣,不认识三老爷似的打量他:“三叔,你说的这是人话呀?”
三老爷也怔住:“我说的不是人话,还能是鬼话?”他手点在自己鼻子上,瞪着两眼睛:“难道三叔我不是人吗?”
韩世拓对他瞅瞅,直接回答:“你不是人。”是人就冲着侄子把你弄来,你干不出这事。三老爷搔搔头无话可说。
“这钱你不用给我,路上花的钱不值什么,罚的银子幸好有四妹给我寄了不少,我一分没用,过年给掌珠送回去一部分,余下的加上我的私房还有,不过这也就精光了。”韩世拓眉头一耸拉:“我得过两个月穷日子了。”
“不用我给?”三老爷这下子相信侄子是实话。他也对着韩世拓来上一句:“你这说的居然也是人话?”
“人话。”韩世拓干脆的回答他,继续出神啜茶,自言自语道:“八百多两银子,我半年可就算白当差,”
三老爷不需要出银子,私房银子能保住,这个担心松下来,这就尿急上来。他出门往驿站后面树林子里走,见黄昏出来,夕阳似万把金针,衬得树也更风姿绰约。
净着手,三老爷的心情放松下来。他正盘算着存的私房送回去,为儿子进学给国子学里那些老古板送些什么好,就见到有什么寒寒的一闪,脑后一道风声起来。
回头一看,见一把雪亮钢刀就在眼前,像冰山塌倒似的对着三老爷脑袋上撞来。
“啊!”三老爷大叫出声,身子一抖,衣裳也没掩好,腿先就没了骨头,本能加上害怕往地上一坐,正坐在他才小解的地面上。
不等他顾得上自己满身的肮脏,那刀长眼睛似的,“呼!”骤风疾起,又往他矮上半截的脑袋上跟来。
火艳的晚霞轻纱似笼罩在林中,冰雪似的刀锋一刀劈开这绚丽,再就又到三老爷鼻子面前。
完了!
三老爷在这一瞬间,心头乱呼乱啸闪过无数句话。他还有一笔私房瞒着妻子存在外面,他出京为小儿子相中一个稳重的丫头,可以放在房里面,他为女儿在铺子里定的还有一件嫁妆没送上门,他的……
我命休矣!
以为这四个字是此生最后的心思,受惊吓而僵木的眼角又出来另一道光亮!
那东西又明又扎眼,又迅急又杀气腾腾,打着旋儿的飞过来。随着脆响过去,在三老爷面前和袭来的钢刀碰上,然后斜飞出去落在草丛中。
寒气刮得三老爷面上疼,再看眼前不知何时跳出两个黑衣人不说,又跳出一队士兵。带领士兵的那个人,三老爷认识,他修长身子,穿一件玄色罗袍,怒气冲天,手执宝剑和黑衣人斗得正凶。
这不是萧大人吗?
侥幸得了性命,三老爷回魂,放声呼救:“救命啊,来人啊,杀人了啊!”
韩世拓带着人急忙地过来时,刚才那一幕惊险的已经过去,见三老爷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在他旁边几步远的地方,萧瞻峻面色铁青负手而立。
他瞪着两个黑衣人,都去了头罩露出面容,陌生的脸上不惧不怕,反而还很平静。一队士兵,看押着这两个人。
地面上,洒下不少鲜血,有些是士兵们流出来的,有些是黑衣人身上的。
韩世拓受惊不小,嗓子打着颤:“萧大人,二爷,这是怎么回事?”萧瞻峻冷冷哼上一声:“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空穴来风的勾当,污到老子头上!”
随着这句话,回来时书办说的谣言出现在韩世拓脑海中。他这就明白,“哇呀!”惨叫一声国。萧瞻峻似乎嫌他太吵,冷冷看看他。而三老爷僵坐在地上动也动不了,让这惨叫吓得扶着树就跳起来,慌急慌忙的提好裤子,三步并作两步的钻回驿站里去。
直到看到驿站里走动的人,三老爷才觉得生气渐渐上来,手扒着廊柱大口喘着气,眼珠子才渐渐的灵活起来。
刚才是吓出来的力气,到了这里就都用完。过上一会儿,才慢慢有了自己的力气,三老爷先去把衣裳换了,又让老兵打盆热水洗了洗,这时候胆量也回来不少,又想到萧大人面前还没有见礼,就想着去见见他。
经过外面的屋子,那是韩世拓和他办公的地方,见到侄子目光呆滞地独自坐着。三老爷抚着胸口,魂还没有完全回来,问道:“世拓,你没把萧大人让回来坐坐?”
“他说人犯紧急,已经走了。”韩世拓有气无力的回答过,对三老爷惨兮兮地道:“三叔,是我不好,你回京去吧,这里你不能再呆下去。”
这句话太有震撼力,三老爷的魂就此全回到身上,晃一晃肩膀,似把三魂七魄归整好,三老爷走上来询问:“出了什么事,要我回京?萧大人说过他不计较这一回的。”
韩世拓还是直着眼睛,奄奄一息地嗓门,估计也就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三叔我对不住你,原来放你出来,是萧大人的诱饵,他钓奸细呢,三叔,你再呆下去,岂不是我害了你?”
“萧大人亲口说他拿我钓奸细?”三老爷反而露出煞有介事的口吻。
韩世拓点头:“我问的他,他说人这就抓到,以后你再小心点儿,我们这里总是驿站,住的本就是兵,说你不会再有事儿,可谁能知道呢?三叔,你还是回去吧……”
脑袋上挨了一记巴掌,把吓得懵住的韩世拓又打蒙住。
他捂着脑袋,见到三老爷兴高采烈:“傻小子!这是好事儿。”
“三叔,你没吓傻吧?”韩世拓狐疑。
“你懂个什么!他拿我当诱饵,就拿我没当外人看。小子,我本来担心出了点事,表面上看着萧大人不理论,怕他记恨在心,还怕我拖累你。亲戚两个字,有时候不值钱的。但现在好了,他这么着用我,他好意思还记恨我办错事情?”
三老爷弯下腰,把笑眯眯的脸对着侄子,就是好一通的说教:“公事上揣摩上官下属的心思,小子,还是我比你强。”
韩世拓彻底让他说晕乎,揉着头道:“你不怕就行,不过我说,亲戚这两个字,还是很中用的。以后别这样说话,我听着不痛快。我们不是亲戚照应,怎么能在这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