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渭也是个英俊少年,他满面苦模样丑生生的,把袁训逗笑。袁训一猫腰,往水里一钻,算最后洗了洗,再“呼”地出了水,扯住他就往岸上揪,笑道:“把眼泪信给我瞧瞧,让我看看什么叫能动你心?”
两个人嘻嘻哈哈上来扯衣裳套上,夏天热,都不肯着盔甲,光着上身,都是古铜色肌肤,又宽又厚的肩头,像青山上最深处的岩石。
只着一条长裤,袁训是石青色,沈渭果然是黄色的,看针脚儿都细密,又细又精致的针线,不是外面能办来的。
见都是家中寄来的衣裳,袁训对着沈渭笑,沈渭对着袁训乐,手臂把着手臂,脸上水珠子都还没有甩干,去寻沈渭的行李,找那信观看。
营地就在水边,半边营寨才树出来。扎帐篷的大锤砸桩虎虎生风,行李也有一多半儿没有打开。好容易找出来信,见陈留郡王总没有现在就会议,商议明天去哪里的意思,袁训和沈渭又出营地,在青草地上寻块树荫,打仗打得人都皮了,不管是地是草,能坐就不错,取出信来,袁训看时就哈哈大笑。
那信是上好的信笺,有名的薛涛笺。
薛涛笺是一种长短合宜的纸笺,有着各种颜色,一开始是为做诗大小合适而裁短,后代也用于写信。
小袁将军先调侃道:“拿这个寄情信,只怕洛阳又要纸贵。”沈渭嘿嘿两声,大为得意。
寄给沈渭的是深红色那款,纸笺为写字流畅,应该是平整而又光滑。小沈将军收到的这一封果然与别人收藏的薛涛笺不相同,从信头到信尾,都有着奇怪的皱折,极自然又不失和谐。
就像什么呢?
像上浆的衣裳着了水,又干了但是没烫,就那感觉。
“哈哈,这果然像眼泪沾湿的。”袁训拿在手中乐不可支,沈谓同他掰字眼儿:“像?就是。不信我拿张好纸来,你哭上去自己吹干看看。”袁训认输:“我说错了,倒不用我再哭一回,”晃晃手中纸笺取笑:“这上面哭的就足够赏。”
沈渭只许他看一会儿,就夺回手中。袁训调侃他:“还没看明白,也没闻一闻,就不给再看了?”
“你老婆信也不给我闻。”沈渭爱惜的沿原印子叠好,小心的收起来。听袁训笑嘻嘻:“那是我老婆的,你这信又不是你老婆给寄的。”
沈渭翻眼儿:“这是什么话。”
“就是你拖着不娶她,她只怕不等你的意思。”袁训自觉得这笑话很是可乐,刚说完就自己笑得往地上一歪,捶地继续大乐。
沈渭更白眼他:“是表妹亲事!你真真的仗打糊涂了,把表妹是何许人物也,也给忘记?”听上去,表妹是他顶在头上的人物,但下一句,沈渭自语道:“等我有了儿子,可不答应他订表妹亲事。”
“你不是挺喜欢的?”袁训慢慢坐直身子顶奇怪地问。
小沈将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道:“我打小儿就喜欢,一直喜欢到习惯。”他发了句牢骚:“打小儿就跟她一个桌子吃饭,经常把我筷子伸她碗里,惹得她哇哇叫。中午跟她一个被窝里睡觉,每回她卷被子,我就盖不成。我们俩睡个午觉,得两个妈妈看着才行。不然我要把她推醒,让她睡不成,她要哭鼻子,跑出去就告我状。”
“沈府秘辛。”袁训又笑得要捶地。
沈渭眼神一转,在他面上停住,忽然鬼鬼祟祟,压低嗓音道:“哎,小袁,我们定娃娃亲好不好,我赶着生个儿子定你女儿,”
“是叫寿姐儿是吧?你还别说,伯父这名字起的是土了点儿,不过加寿是好事儿,”小沈自说自话起来。
袁训忙打断他:“哎哎哎,你得有多赶,才生得下儿子配我女儿?”
两个人都已经是将军,这还扳着手指头算日子。
“今年底回去成亲,有孕,明年底以前生儿子,只小你女儿一岁。”沈渭把一个手指头煞有介事的举着。
袁训目瞪口呆模样:“一岁?”他大笑道:“你当成亲就有孩子?”
沈渭耸耸肩头:“这事儿不能比,我比你能。”
“那你要不生儿子呢?”袁训挤兑他。
这也难不倒小沈将军,他再举出来两根手指头:“那我明年回去,后年生孩子,就算生下来的晚,大后年得儿子,”他乐了:“女大三,抱金砖。”涎着个脸:“小袁将军,我们结亲家吧。”劈手就要夺袁训脖子上戴的玉蝉,笑得气也喘不顺:“这是信物。”
差点儿没把袁训勒背过气去。
袁训夺回来,也笑得气喘吁吁:“这是传子不传女,没女婿的份!”
“那你算是答应下来?”小沈将军亲还没有成,这就开始对着亲家两眼放光。袁训扶正玉蝉,低声笑着解释:“我是没什么说的,可你也知道,宫里有娘娘在,得问过她才行。”
袁训到太子府上,是淑妃娘娘举荐,太子因此特外的高看于他,太子党们全知道。沈渭这就明白,但自居家世,道:“这没什么,等我写信让我爹去皇后娘娘面前一说,让中宫娘娘和淑妃娘娘说,再没有不答应的。”
袁训忍住笑,这家伙还真的去找钉子碰不成?道:“你还是先把我女婿生出来再论这事。”
天近半下午,黛色山岗上似有早出烟霞。千丝万缕,似织女打翻手中线,又似银河里浣纱掉出来的,层层染染由看不见的天际边,往这边渲染而来。
袁训以手覆额头张望着:“今儿黄昏来得早?”却见烟霞变幻,招展飞扬,杀气腾腾由山岚上剥离,似流星赶月般往这边袭来。
却是好几面旗帜。
沈渭也跳了起来,两个人认了一认,却是梁山小王爷。袁训眯了眯眼:“听说他上个月总算说动梁山王,给他兵马去打屏障山,不在那里忙活,往这儿来?”
电光火石般明了,袁训收起笑容:“莫不是吃了败仗?”
“不敢去见梁山王,离我们最近,往这里要兵马来的。”沈渭添上后面几句。袁训淡淡:“这和在京里泼皮打架不一样,这里天苍苍野茫茫,打起来要粮没粮要水没水,敌兵追着你屁股后面撵,”
这滋味儿不是好玩的。
沈渭也就笑了,和袁训往营地去,想听听小王爷说什么,边走边揭萧观小王爷的短儿:“还记得杏花开得最浓的那年,和他在杏花林子里打架,打到一半,他往外一跳,喝一声,爷爷我饿了,这里有家好酒楼,等我填饱肚子再来。”
这里没酒楼。
他们拿梁山小王爷一通开涮赶到营地的时候,小王爷刚好赶到。他着一身儿黑色暗金盔甲,肩头护膊和身前身后鱼鳞片上都有擦痕箭刮伤,他脸上也不是好气色,带着邪火儿没处撒模样,和吃了败仗的人一模一样。
袁训就推沈渭往旁边让:“我们离他远点。”免得成他出气那筒。见旁边停着个扎营放东西用的大车,就往大车后面走去。
“姓袁的!再溜得远等会儿也得来见我。”萧观暴喝过,打马直奔去见陈留郡王。等他走以后,沈渭先露出脑袋纳闷:“这一年一年的,小王爷竟然还是五岁那年的性子,这五、六个先生,七、八个名家教的大将风度都哪去了?”
袁训第二个走出来,好心好意地道:“人家不是正没精神头儿,可不能提他糗事,他五岁时候?还露屁股的时候吧?”
说说笑笑中,鼓声响起。陈留郡王果然升帐了。
……
满帐篷的军官都对着梁山小王爷乐,不然就是要笑而不敢笑。就是陈留郡王也坐在书案后面发愣,不知道小王爷让把人集齐,他怎么倒一句话也没有了。
萧观小王爷走在书案前,军官们中间的空地上。他大脑袋低垂对地,手背在后面负着,活似过年算账不想给佃户银子的财主。他满身狼藉都看得出来,把愣头青似的他就添上几分沉稳,再看到他这沉思模样,都觉得像极一个人。
他的爹梁山王。
梁山王沉思的时候绝对比儿子有派头儿,至少衣裳比小王爷看上去光鲜。可小王爷此时犯难模样,让他奇迹般的稳重下来,跟他的爹就有几分相似。
他没完没了转圈子,陈留郡王不能等他。清咳一声:“小王爷,王爷他命您来有什么说的?”你冲进来就叫我升帐,说有话要当着众将的面说,把陈留郡王吓得还以为王爷遇险,总算弄明白梁山王好好的呆着,陈留郡王也没多余气力再问,想反正有话,这就升帐吧。
帐也升了,这位又这斗败的鸡模样还是继续吓人。
闻言,萧观抬头愣住,虎实黑亮的眼睛瞪住陈留郡王:“谁说我爹有话要说?”不但陈留郡王愣住,帐篷里凡长耳朵的都愣住,木桩子没耳朵不算。
陈留郡王心想这位你玩笑开大了,你没事儿拿我开心呢?再咳上一声,陈留郡王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您说的,王爷让您来的?”
“是啊,我爹让我出营,我就奔你这儿来了。”萧观继续呆呆模样。
陈留郡王鼻子差点气歪,他忍忍气,重新和萧观理话头儿:“这么说,是王爷把您撵出来的?”
“对啊。”小王爷呆呆。
“为什么呢?”
“我对我爹说,屏障山要打,屏障山后面的石头城也要打,我爹说石头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我说他长别人威风,他让我滚。我无处可去,就来看看你。”小王爷面无表情,依就呆萌。
“扑哧!”
陈留郡王笑喷了一下,随即苦笑:“谢谢你想着我。”陈留郡王这就觉得,有朋自远方来,不值得乐乎。他甚至想走出帐篷看看天色,若是还不晚,有星星月亮能照路,小王爷去看看别人倒是更好。
……。
帐篷里鸦雀无声,小王爷已经犯呆,再加郡王也想心思,这还有人说话吗?辅国公倒是旁边坐着呢,不过他素来沉敛,这时也只抚须猜测萧观的来意,同是默然。
沈渭的位置在袁训后面,推推袁训后背,袁训用肩头碰碰他手。军官们都在站班儿,袁训就尽量不回头,和沈渭没有眼神交流,但小动作做完,不约而同地挤眉弄眼各自一笑。
都在心里浮出同一句话,小王爷又开始犯傻。
太子党们都认为小王爷不太精细,这是架打多了,难免要起腹诽。
让他们腹诽的萧观仿佛听到心声,浓眉皱起,拧得跟道山川似的,对陈留郡王沉声道:“给我兵马,我就走。”
陈留郡王心想我想撵你走,可并没有挂在脸上,而且我比你多吃十几年饭,城府比你深,你看出我的心思不太可能吧。
就装着没心思的样子,一口回绝:“没有!”
再道:“拿王爷调兵令箭来。”
“只给弓箭兵行不行?”萧观提高嗓门儿,活似要来火。
陈留郡王才不怕他虚发脾气,一样提高嗓音:“没有。”
“长枪手!”
“没有!”
“大刀手!”
“没有!”
“那弓箭兵!”绕了一圈子,萧观又转回到原先。
陈留郡王忍不住好笑,对着这犯憨的人威严再摆不出来,轻笑道:“我给你弓箭手,你也打不了石头城!”
军官们全笑了笑,他们都是知道石头城的。那城一直就在那里,城是石头而建,身后以山为屏障,也是石头的。另外很高,有人就是想从上面往下偷袭,也下不来。
只怕还要摔出事来。
再说那山只有一条路上山,也守得严紧。
陈留郡王在萧观说出,他要打石头城的时候,就觉得可笑。此时,他笑道:“不是我不答应,是那城中有水源,地下水,拦截不住,又难攻,我就是把全营的人都给你,再把分出去的人叫回来,也不是我一家能打下来的。”
萧观瞪大眼:“那城里有金子!狗头金,这么大块。”拿手比划一下人脑袋。
“有珠宝天仙也得有命消受。”陈留郡王继续笑着:“小王爷您歇会儿吧,在我这里住一夜,你喜欢怎么玩,就玩会儿,就是自作主张打石头城,很是不必。”
萧观低吼:“为什么你也这样说!”
“我们从去年打到今年,光粮食就消耗得兵部又要弹劾,又要说劳民伤财,等回去报军功,又得看他们脸色。王爷上个月会议上已经说过,再有两个月肃清五百里出去,就可以收兵回去。兄弟们都累了,得找太平地方休整休整,花点儿钱,喝点好酒。家在边城的,这就可以家人团聚。打石头城?”
陈留郡王眸子一翻,反问萧观:“您知道这仗打起来兵力充足也得围上半年?”花钱花人花精力,这不是纸上谈兵能开玩笑的。
“不用半年!”萧观反驳道:“我都想得停当,”他这一年里长进不少,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大帐里,萧观在这里停下来盯盯陈留郡王的脸色。
陈留郡王哼上一声,萧观才继续往下说,他说呢,也不是只对着陈留郡王。他是转过身子,跟军前动员似的,对着帐篷里大小军官挥下手,这一会儿,众人眼前又出现梁山王的影子,小王爷又开始像他爹了。
“兄弟们,”萧观一开口用这三个字,别人也还罢了,袁训和沈渭全身一麻,好似中毒一样有一会儿动弹不得。
两个人悄悄的出着长气,小王爷动不动就想当别人爷爷,真是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等到他当兄弟的时候。
沈渭低头窃笑,反正他不站在第一排,萧观也看不到他。沈渭想等我探亲假回到京里,告诉人去小王爷对着我喊兄弟们,受惊吓的一定不是一个或两个。
“都知道这一带最有钱的地方就是石头城,那里有金子,有银子,”萧观舔舔嘴唇,福至心灵般再加上一句:“还有女人!漂亮的,雪白的那种。”
陈留郡王忍住笑,听你说话就是个雏儿。袁训也忍住笑,这一位有好战的名声,就是风流从没有听说过。这军营里真能教育人,以小王爷之尊,也知道女人好了。
沈渭更是笑得头也不抬,把他两边站的人带笑好几个。
“我知道兄弟们都打累了,都想回家去抱老婆孩子,比如姓袁的,”萧观停一会儿不找袁训事情,像是浑身不舒服。他对着袁训嘿嘿:“姓袁的就很想回去抱会儿我家弟妹。”
袁训忍无可忍,那是我家的,不是你家的。小王爷信口开河,袁将军也不必敬重。袁训黑着脸:“我大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