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全让龙怀城讲了一个遍,大家都先忍着他。
姑娘们委屈之极,纷纷投向母亲撒娇:“母亲……”话才说到这里,龙怀城坏笑:“还不改口吗?”
他现在也不敢和一家子人的旧习惯使强使狠,只是坏笑:“我等着,有那一天我不怕你们不改称呼。”
不等姨娘姑娘们怒目,龙怀城整衣裳,拖长嗓音叫小厮:“名刀,拿爷出门的衣裳,备爷的马,候着先候着,我坐这儿等着,我的哥哥们几时想通,不是只动嘴皮子玩的,跟我一起走,我们就动身。”
再斜眼兄长们:“一个不能少啊,少一个我可不去。”
宫姨娘火了,低声道:“看把他能耐的。”可人家是嫡子,有什么办法。
就像红色儿再不好,也是红的,不是黑的白的蓝的可以相比。
姨娘们公子们姑娘们可以眼睛里没有国公夫人,可她一天是国公夫人,这京里诰命封赏上就有她,她的称呼就是夫人,她就占住那个嫡字。
龙六公子无话说,为了也有他一份儿钱,他会去。
犹豫的还是龙怀文。
凌姨娘正在恼火:“我们和她不对,让大公子去只怕她就不借了!”龙怀城不理她。不但不理,反而还要阻拦国公夫人:“就是这样。先贤规矩,有嫡有长。如今我们家里不敬嫡字,没有嫡这一说,那就论长吧。您可别再好心了,再顾大局也没有人说你好。”
再凉凉地道:“有一天把这长字也不敬了,那才更好呢。”
凌姨娘愤怒:“你敢,大公子是先生的,谁还争得过去不成?”
龙怀城充耳不闻,把个小曲子哼上两句,悠哉之极。
宫姨娘接上话,刻薄地道:“先生出来的,先帮忙解决这事吧。难道这先生出的,倒要人用头顶着才行?”
沙姨娘是她的族妹,也勾嘴角淡笑:“看姐姐说的,这话不对呢。在人家眼里,这先生出来的,是先惹事儿才行。”
这样一说,姜姨娘也有了话,对凌姨娘母子鄙夷:“全是你这先生出来惹的事,你们还不依,”
宫姨娘冷笑:“凭什么不依?”
沙姨娘含笑:“没有道理不是。”
姑娘们的话也让惹出来,鲍姨娘的小女儿白了龙素娟一眼:“我们不去,要姐妹们去的话,让二姑娘一个人去就行了。”
龙素娟叫出来:“胡扯!”
她一张嘴,却挡不住好几个姑娘们,姑娘们附合:“是这样的理儿,二姑娘你得罪了人,你去赔礼去。”
龙怀城悠然自得,手指敲桌子,自言自语:“我认栽,我歇着,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何必累着。”
说一句,就给母亲一个眼风,让她不要说话。国公夫人就叹气,但是听儿子的话一个字也不再说。
龙四公子听着凌姨娘母子和姨娘姑娘们越吵越凶,忽然也怒了,把桌子一拍,挺身而起,对龙怀文冷下脸:“我说大哥,你要是不去,让你家姨娘姑娘去,也使得。”
凌姨娘恼得就要和龙四公子拼命:“你家姨娘怎么不去?”
龙四不是宫姨娘的儿子,宫姨娘也冷言冷语接上话:“她没有得罪人,所以她不去。”撇一撇嘴角:“所以我们也不去。”
龙六又暴躁上来,也腾地站起:“大哥!以前得罪小弟的,你最多!现在得罪弟妹的,又是你!出主意坏卖田事的,也还是你。干那些事时你跑得快,现在你装什么脓包!”
谢氏心想,我也得有一句才行。这里痛打的全是自己房里的落水狗,可这些落水狗,也是很会欺负自己的人。
此时不还,更待何时。
谢氏侃侃:“说起来,我是这房里的人,我应该去。不过公子们说得没有错,只怕我去,不中用。大公子,姨娘,二姑娘,你们去,我陪着。”
“好!”宫姨娘故意的拍手叫道:“还是大奶奶痛快。不过大奶奶啊,你没得罪人啊,你去不行。”她说过,沙姨娘格格笑了起来。
姑娘们全笑了。
阴沉脸的龙怀文,终于沉沉出声:“不用了,我自己去吧。”宫姨娘还嫌他吃瘪不够,再添油加醋:“大公子,别说我们不事先说给你听,你去了以后,要有打有骂的,你可忍着啊。说到底啊,你是先生出来的那个。”
龙怀文一跺脚,头一个出厅。
他也硬骨头,不肯坐轿坐车,用单手上马,龙怀城兄弟们跟上,往袁家来见宝珠。
……
宝珠在家里有客人。
她刚睡起来,斜斜挽着发髻,戴一支白玉簪子通体如雪,倚着锦榻听人说话,她的面容上,是很随意的含笑。
来的客人的确也不重要,是对门的秦氏。
秦氏这一回来,又是满面带着客气,送给宝珠一块腊肉。腊肉四方方,白如水晶,红如胭脂。外面来的东西,宝珠从来不吃,就是国公夫人送来的好汤好菜,宝珠都没有吃过。但见到这肉腌制得漂亮,还是喜欢的。
她多看两眼,好奇上来:“是怎么弄的这么好的?”秦氏掩不住得色:“这是我从小学的呢,是我们本地的制法,你不会的。”
宝珠莞尔,通过往来一个回合,知道秦氏是不会说话的人,也不以为意。
宝珠独自住,是盼着有个人能来往的。虽然秦氏见识不高,但也比没有人来的好。虽然她过来的意思,她不说也能知道。
见秦氏欲语又迟疑,像是觉得进来就说求人的话不好。她嘴唇动了几动,先就出来这么一句:“前天到你家来的男人,高高大大的,眼睛黑亮亮的那个,是你的什么人?”
宝珠就知道她说的是赵大人,宝珠就愣住。
小户人家,一般都是关着门的。不是大宅官院子有守门的,客人每天来得多,开着大门接纳客人。而秦氏家里只有两个女人,更应该是紧闭院门才对。
像宝珠带的虽然有顺伯和孔青两个男人,两边院内又有近百的兵,隔条街上,又有上百人。因为袁训不在,宝珠平时没事也是院门关闭着。
邻居们家来什么人,宝珠就不知道。
见秦氏比划得详细,还高高大大的男人,眼睛黑亮亮…。宝珠忍不住问她:“你在门里面偷看我家大门吗?”
如果不是有意的偷看,就是无意中撞到,也不会把身形面貌说得这么传神。
秦氏就涨红脸,支支吾吾道:“出门遇到的……我就是想对你说…。我们都是丈夫不在家的人,自己要当心,名声这东西,传开了就不好……”
宝珠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明知道秦氏没有谈吐,怎么还肯和她聊天?但一瞬间的犹豫过后,宝珠就明白过来,在心里暗笑自己。
不就是个人吗?
再说是知道她不会说话的。
说话不中听的人,在京里也一样能遇到。遇到个官眷这样说话,是不是就能忍耐了?
宝珠嫣然,原来我也不过是俗人,也分三六九等的看人。
她心中坦然下来,就装作不放心上。对秦氏和气地解释:“那是我亲戚的知己,说我到了这里,让他就便照看。这不,我来到好些天,还没好意思上门去麻烦,他倒热心,说算着日子应该到了,他倒先上门来看我,倒弄得我难为情这两天。”
秦氏还没发觉自己说话不对,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是个正派的人……”
她刚才说的话,宝珠还可以当成邻居的关心。
这一句却明白直接,再无心也不能忍着。宝珠就打断她,和气地责备道:“这是什么话!猜测也好,不当心也好,这样的话不应该说。”
秦氏涨红脸,这才知道自己说话不合适。她本来是想和宝珠套近乎,现在就局促不安。又怕宝珠生气,又怕自己的话她不肯答应。点头应着是,心中急上来,干脆直接地,话就出来:“我是担心你,而且又想着不问清楚,丫头再来提水,她乱猜也不好……。”
语声在这里嘎然而止,秦氏的脸更红得像要滴水。
宝珠想我还没有答应你吧,正要笑,有人敲门。
宝珠和秦氏一起伸头往外面看,见顺伯打开门,一行气宇不凡的男人们走进来。他们个个不是锦衣,就是皮裘。衣上不是佩玉,就是缀金。生的不是脸儿白白,就是鼻子高挺。为首的一个人宝蓝色锦衣,戴着金冠,英姿风流,又满面笑容。
秦氏看呆住。
这么多的贵公子?
就秦氏来说,能同一时间见到好几位的贵公子,是件不容易的事。
而人人爱俊俏,龙氏兄弟都生得不差,秦氏内心怦怦跳了几下。
宝珠也呆住。
咦?这不是舅父家的表兄们,头一个是八表兄…。最后一个不是亲戚,是龙大公子!宝珠忿忿起来,作什么你要来我家?
宝珠又没请你。
房里两个人只是发呆,院子里早传来龙怀城的笑语:“顺伯,麻烦通报一声,我们有要事,特地来见弟妹。”
弟妹?
秦氏眼神都是晕的,明明房中有个袁娘子,明明她就坐在秦氏视线之内,秦氏也喃喃道:“谁是弟妹?”
“您不是都进来了,还通报什么!”顺伯这样回的龙怀城,再寻找红花:“红花姑娘,请进去侍候着,再顺便告诉奶奶,公子们到了。”
龙怀城打个哈哈:“那有劳,我们就候在这里了。”
红花在厨房里,这就急步小跑着出来。红花是安老太太手下出来的人,见到公子们满心的不情愿,但还是迎上去蹲身行了个礼,语言也相当得体:“雪大风大,本不应该让公子们外面候着。但院子小,没有回避的地方,只能失礼。且等我红花去服侍奶奶换过衣裳,再请公子们进去。”
龙怀城兄弟都见到宝珠坐在房中,但男女有别,又不是特别亲近的亲戚,不好直闯房中,就都对红花含笑:“好,你只管去吧。”
红花这就进来,见宝珠是睡起来换的新衣裳,见客没什么。红花就稳稳重重地对宝珠行礼:“回奶奶,舅老爷家的公子们到了,现在外面候着见您呢。奶奶这身衣裳,还要添换吗?”
宝珠没好气地翻翻眼珠子:“不换了吧,你请公子们进来吧。”
秦氏看呆住。
她是个没身份的人,有个丫头草儿也是个没遮拦,行礼通报这些款儿她都没有。见红花是认识过的,以前只看出来红花伶俐,而今天却由她面对贵公子的从容,让秦氏不由得重新打量她。
红花丫头今天还真是展样大方。
秦氏没见过这些礼节,这就看傻住,把自己现在是在做客忘记。而更不记得主人家房屋浅窄,又来了贵客。她可以告辞了。
红花是不会忘记她的,红花得了宝珠的话,说不用更衣添衣。红花脆生生答应着,就转向秦氏。微微一笑:“秦娘子,请回吧,我家奶奶要会亲戚。得闲呢,改日请再来说话。”
秦氏受到提醒,吃惊骇然得不能自己,紫涨面庞匆忙起身。说一声我走了,又想到她还没得到宝珠的回话。
要就这么的回去了,她今天可是来做什么的呢?还白送一块腊肉呢。秦氏急急地望向宝珠,急急地问:“娘子,我说的事情……”
宝珠的心,也早让表兄们占据。飞快转了好几圈他们来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发现自己在收拾他们?
宝珠就随口回答:“好,再来打水就是。”
在宝珠的好心地里,早就想过飞雪迎门,对面秦氏每日用水可怎么办?以雪化水不是不行,而是最近柴也贵了不是?
不但柴贵了,因为天寒冷,卖柴的人也少了许多。他们一车柴到大街上就售光,到宝珠这街上来的很少。
宝珠每天用的柴,是早就定好的樵夫,不管春夏秋冬,都指定要他送。这是袁夫人大宅子里用柴,铺子里用柴,指定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才保证宝珠每天木柴木炭不缺,不至于使唤郡王妃给的五百兵出城打柴。
秦氏过日子上的尴尬,宝珠是能想到的。
因为早想到,宝珠就答应她再来,不过是宝珠早就在心里为秦氏盘算过,早就打算好的。宝珠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她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的好心肠。
秦氏喜出望外,像捡到金元宝一样的谢了宝珠。红花在旁边,已经对她使眼色努嘴儿,秦氏不好再留,低垂着头到院子里,总感觉贵公子们全看着自己,逃也似的冲出这门。
直到冲到家门,秦氏才呻吟似的软了身子,扶着墙都快走不动。想着贵公子的气派,又想到见到自己一定是笑话的,秦氏低而无力地道:“原来,真的是亲戚。”
人家是来看弟妹的。
而弟妹,就是一直和自己闲聊天闲说话的袁娘子。
秦氏知道看走了眼,心头空当当起来,落没落处,又聚不起。有气无力才摸回房里,草儿迎上来,只顾着催促:“答应没有?她们家怎么说?”
“哦,答应了。”秦氏见到椅子在前面,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触到硬实的扶手,才更失落上来。
袁娘子小小的年纪,看不出有这样的福气。那来的公子是国公府上的,秦氏认得其中一个。每年灯节庙会上,都有国公府的一位公子在高台上,带头放花炮给全城的人看。
秦氏年年看灯节,公子们又招眼,就让她记下一个。至于行几,秦氏就不知道了。
就在她充满对宝珠的羡慕和赞叹时,宝珠在房里却把心绷得紧紧的。
表兄们原来是上门借钱!
……
借钱这种事,最平常不过。
应对借钱,也平常的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两个答案,一是答应,二是不借。
答应自然对方欢喜,不借这事情,也平常的就两个答案。一是说服,二是接受。
接受自然就此无话,没什么可说的。而说服呢,也很平常的是两个答案。一是文说服,二是武说服。
这接下来的答案就更简单。文说服是三寸不乱之舌灿莲花,武说服有个别名,叫明抢。
以上心思,就是此时龙氏兄弟心中转动的,全都包括在内。
话是龙怀城说的,这一点儿嫡公子当仁不让,挺胸而出。龙怀城说过以后,就是此时又此刻,他们在等宝珠回话,以窥视宝珠的想法,再想办法说服她。或者从宝珠的表情上看出什么,能窥视到宝珠的想法,再想办法说服她。
表兄们的眼光,就不礼貌的——此时也就与礼貌无关,此时只存在打动,礼貌早就退下——他们都盯着宝珠面容。
弟妹是漂亮的吗?
是。
弟妹是秀丽别致的吗?
是。
弟妹是……
咄!谁有心思管她美貌不美貌!
她肯不肯答应?如果不答应,又为的是什么,是怀恨?还是小肚鸡肠?是不念父亲和姑母手足情意,还是本身就道貌岸然,只会说几句规矩上的大道理,动动嘴皮子博得别人喝彩声,这个才最重要。
在这种心情下,他们的眼光是慎重、是凝视,是揣摩、是认真。
从龙怀城开始,每个人都想第一时间看透宝珠的回应,以准备好驳倒她的回答。
弟妹能说什么呢?
我是媳妇,婆婆和丈夫都不在,我不当家,我不能借钱。
龙四公子会回这话的,龙四公子念书念的斯文满面,搭眼看就是肚子里书多的人。他会拿圣人书上的大道理来说服弟妹。
如同弟妹带着个会念书的丫头,就是那旁边站的叫红花的,伶牙俐齿的把公子们一通教训的那天一样,龙四公子也会把宝珠给教训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