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训说过,更摆出犯懒样子,这宫里有衣裳更换,他就不怕揉皱衣裳,往身后楠木双螭纹玫瑰椅子上一歪,还故意打个哈欠:“累了,昨天让宝珠霸着,我的老腰呀……就这她还敢掂酸,该打了是不是?”
宝珠板起脸当没听到,一个人喃喃自语,嗓音却又能让表凶听到:“我想主意呢,等我想出来了,就同你不客气,”
那一位就接上:“快想快想,到晚上还想不出来,我要同你好好算账,哎哟也没个人给捶捶,那王府的姑娘呢,快过来一个给我捏几下,也对得起宝珠冤枉我的名声,”
宝珠没忍住,扑哧一声,凑过身子来给袁训捶了几下。她手上本就没力气,袁训却“哎哟哎哟”地轻声叫唤,宝珠再转而捏他,袁训又“酸啊酸啊”地轻声叫。
恨得宝珠推开他:“去看看时辰到了没有,去掐花儿吧,”
“你许我随意的掐?”袁训笑着来问。宝珠还没有反驳只许掐鲜花不许掐人花,女官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时辰就要到了,请小爷往金殿上去,请奶奶随我来。”
宝珠就双手合十的叹气:“总算离开我,我可以清静了。”袁训起身也假意儿叹气:“总算宝珠不在身边,我可以去看视那些王府的姑娘们,那些啊,那些,”
“你快别想着,我们同去见皇后,我帮你看着她们,可不是想见就能乱见的。”宝珠胸有成竹。“醋坛子,”袁训笑骂一句,转过殿门出去。这里,女官们引着宝珠,带着她出去。
……
宝珠在路上感慨万千,随着经过的宫院越威严,经过的宫女太监们越小心,她想的就越多。
她现在去拜见的,可是妇人中的天下第一人。
此时天气,是初夏季节中,一天最诱人的时节。午后会热,就这午饭前的时光最是怡人。两边厢红墙碧瓦,琉璃瓦上反射的光打在绿荫上,绿荫红花都像是琉璃造成。
人行走在这中间,都自觉得水晶玻璃似的透明起来。
宝珠不敢抬头,故而并没有细看两边的景致,只有女官们的裙边,行过的花砖,在她的视线上一沉一浮,好似水上小舟。而点点青苔应该是故意留下为好看,水洗般绿,好似一汪碧水又无边。
这全是表凶带来的。
宝珠的好处,有一条就是常念别人的好。
很多时候,多想想别人的优点,多想想别人曾经对你有过的好处,日子就会快乐的。
宝珠不由得悠悠想起,袁训那一夜又一夜的苦读,每每一早醒来他常眠在书案前;他那堆得山高般的书卷,如果让宝珠去看的话,宝珠没看就先要倒了……。
无数窗下苦,才换得今天这一番荣耀。宝珠暗暗告诉自己,今天见驾一定要为表凶争气,一定不能让人小看探花夫人。
她不是个会弄错概念的人,见人争气,不是像琏二奶奶熙凤那样言词出风头露锋芒,四平八稳才是最佳解释。
毕竟在今天的场合里,背景是男尊女卑的朝代,场景是夫荣妻才贵。倒不是说宝珠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不能出今天的风头。
今天,稳稳当当,言词和气最合适。
宝珠这辈子也当不了有些人眼中的女强,因为在很多时候,她知道言词和气才是最重要的,才是第一位。
你还能和气得起来,就说明很多在别人眼里是伤害到你的事,根本不重要。
你和气了,对方自然也就和气。
她就这样的感爱着袁训,随着女官步入中宫的院中。
才一进来,就有人是忍不住的唤:“四姑娘,”这是余夫人的声音。宝珠才为她暗暗着急,而且更不抬眸时,就有宫女的嗓音,虽温和却透着严厉:“噤声!”
余夫人哑了嗓子,宝珠松了口气。这是什么地方,能是你乱说话的地方吗?
君臣相见,不让抬头就不能抬头,不让坐就不能坐,更何况是不许说话你就不能说话这一条?这是存在着的一条规矩。
而余夫人也知道这条规矩,她实在是太想宝珠,才有这一句话出来。
她不得不想,不能不想。
她跟丢宝珠以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她,又不认识别人,又不愿意和冯二奶奶等人走在一处。有几个妇人也是独自进来,倒愿意和余夫人搭讪。可余夫人见她们衣贫的衣贫,没有恭敬的人没有恭敬——这是不会说话——余夫人自己也犯这个毛病,说了两三句话彼此不合适,各自丢开。
而这样的人见到个,余夫人颇受伤害,也不想再找别人去说话。就还只寻宝珠。
寻到的时候,她已经先到皇后宫中候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到宝珠不慌不忙的过来。
君王宣召,当臣子的都是先到等着。有等上半天的,也不叫稀奇。可放在余夫人这里,就苦了!
首先不敢喝水,桌上虽然有茶水,可怕皇后召见的时候你却要去净手,皇后肯定不等你。
再来到处是贵夫人贵族少女们,她们的兄弟子侄们中了,她们也就进宫来吃御酒。彩衣灼目,金玉翡翠宝石珍珠眼前乱晃,让余夫人一向高傲的心好生的难过。
她最压抑的时候,就只能去想宝珠了。
想一个最平和的人。
然后,她就见到这个平和的人进来,却是全身舒展,还有两个服色不低的女官带路,余夫人情不自禁的叫上一声,就挨了一句斥责。
不但让宫女斥责,而且在她前后左右的妇人们都悄悄打量她,仿佛想看看这个当众丢人的人是谁家的?
别人就不见得心里是这么的想她,余夫人心里也是这样的认为,如果她能学学宝珠,凡事都把别人想得好一些,往好处想,也许此时就不会这么难过,过日子等种种的不合谐也就会减少很多。
“探花夫人,请这边来。”女官柔和语声,在等候的贵夫人中引起小小轰动。这就是今科的探花郎夫人?
这就是殿试当场就出名次的探花夫人?
这就是那个文思敏捷,又奏对清晰的探花郎夫人?
袁训注定在此时、在以后的数科里,都将是让人津津乐道提起。也许,还有人盼着超过他。
一刹时,无数的眼光飞探到宝珠衣上发上,宝珠在这一刻又得意又要扮羞涩,又骄傲又不能表现在面上,又感激表凶此时又不是想他的时候,竟然把她忙得不行。
这一刻,宝珠醉了。
这本就是一个无酒也能醉人的时刻。
高中一甲,天下闻名,簪花赐酒,得意过人。
这本来是只有男人们才能有的光彩,却因为中宫的恩典,让女眷们也能跟着荣耀,让宝珠也能由表凶的辛苦而荣耀,宝珠还能不醉吗?
满院香花无名,也不曾去看到,但花香似浓酒,硬是薰醉了宝珠。
她屏住气,更加的笑容满面,更加的垂手低头,更加的不敢放松。这一步,踩在小松鼠的花砖上,宝珠谨慎地走着;那一步,踏的是小象的花砖上,宝珠暗暗祈祷。
祈祷自家夫君前程如锦,仕途风顺。
再走第三步,咦?宝珠想了起来,地上又是一只小花猫……外面的花砖上全是花,这里的花砖上怎么全是小动物?
宝珠微笑起来,这是为瑞庆小殿下置办的才是。又想到她曾向表凶打听过,淑妃是与中宫住在一处,在中宫的偏殿里,宝珠难免思念姑母,也盼着今天能再见上一见。哪怕以隐语道平安呢?
有女官带路,宝珠进宫后实在方便。按女官们所指,宝珠站入女眷们队伍中。然后,她就发现她站的位置是第三名。在她前面的有三个女眷,头一个穿着青衣,衣着相对朴素,花色呢又呆板的多,看上去家境一般。
宝珠暗暗佩服,由此看来,这状元郎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
再看第二位上,却是两个女眷。一个年老有白发,一个年幼的略往后站,宝珠由背影认了出来。
这年幼的背影宝珠一见就牢记心里,等到发现不用记,已经还在心里了。
这就是她适才吃醋不停的张大学士的姑娘,而旁边那一位年长的,不用说是她的母亲,再或者是她的祖母。
从后面只看到有白发,却看不到面容是老,还是更老。
宝珠更素然起敬,大学士家果然非同一般,这榜眼郎,竟然是出自他们的门第。
等候进殿去的时候,宝珠眼神儿就又往后面扫了一扫。前面的都看过了,后面的人家是谁自然也好奇上来。
宝珠在京里走动的女眷们少,但就是不认识的人家,此时也很想扫上一眼。
是谁家?在二甲的第一名上呢。
她自然是不能抬头往后面看,而且从她进来到现在,不管是默默的行走,还是在别人羡慕夸赞的视线中行走,宝珠都依礼没有抬起过面庞。
她那往下的眼神儿,还是往下,再往后去扫视后面人的裙边。见一个青蓝色镶金线绣雀鸟的裙子,怎么看怎么的熟悉。
电光火石般想起,宝珠低头窃笑。
这是她今天吃醋的另一个人,镇南王府嫡长女的裙子。
宝珠一吃醋,什么都记得住。这个什么,指的是吃醋源的衣着发髻首饰甚至花边儿。此时想起来,要是换个地方,宝珠可以大笑特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前面一位是表凶相看过的大学士之嫡女,后面一位是表凶相看过的王府之嫡长女。而宝珠夹在中间,像是一个贴锅热烧饼。
宝珠就小小泄露出几分得意,看看因为表凶而站在这里,还是宝珠不是?她就继续窃笑。而这时,有端庄的嗓音宣道:“娘娘有旨意,宣今科中举的才子们家眷进见!”
一排宫女们走出来。头一个扶起的,是状元夫人。那状元夫人刚才站着的时候是自如的,可她一动步子,就险些软在宫女手上,幸好手边有个宫女,才把她扶到殿门上,在她耳边低声交待了什么,像是说别失仪的话,状元夫人独自一个人,率先在王府学士的女眷们之前,走了进去。
今天的这站位排名,是按照男人们的名次来排的。
第二个是张大学士家,她们应该是经常进宫的人,张姑娘扶起张夫人,并不用宫女搀扶,宫女们也不交待于她,只送到殿门口。
第三个,是宝珠让人扶起。走上台阶的同时,耳边传来一句细细的话:“等下千万别吃惊!”宝珠心神一凛,又是这句话!
婆婆也交待,宫中也叮咛,等下能见到什么没见过的事呢?
宝珠暗暗留心,在殿门口儿更把头低垂一些,再告诫自己步子端庄,不可摇动裙子,算是安然进殿,见状元夫人和张家女眷并排跪着,就度其位置,跪在张家女眷们的旁边,又稍后一些。
殿试的一甲呢,也就状元、榜眼和探花三名。
后面二三甲的人也一一进来,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有个笑话,说同进士和进士相比,好比是小老婆如夫人,也就是指三甲身份的低。
但能取得殿试资格,且能中三甲,总比不中的好。只是中在如夫人的位置上,以后当官总是让进士出身的人瞧不起就是。
今年中宫大开恩典,或者为了掩饰她见娘家人的心情,三甲的家眷也能进宫。在宫门的时候人就多,此时一一跪下,更是乌压压一片。
直到最后一名进来跪下后——一甲有人搀扶而进,是得意的进来;二甲也有宫女欠身行礼,这是欣然的进来。三甲呢,就直接进去吧,倒也没费太长的功夫,没让前面的一甲二甲成罚跪的人——宫室中陡然的就肃穆起来。
这种肃穆不是有人说出来的,也不是仪仗摆出来,而是忽然的,殿内殿外就没了声音。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像是全都凭空消失,他们就是原地还在那里,也像是透明空气人一般。
就是风,也似原地定住。
本就是热的天气,随着这肃穆出来,气氛紧张起来,不少人是头一回见驾,倾刻间汗流浃背,汗水滴落到金砖上,又不敢拿手去擦拭。
于是,把别人带的也一起跟着出汗,好在还没有人慌乱而摔倒。
宝珠也出了汗,也紧张起来。鼻端全是细细的香风,热热的呼吸,什么大学士之女,王府的姑娘,醋意解开等等全都抛走,只有一句话在脑子里盘旋。
千万别奇怪!
又为什么要奇怪呢?
奇怪的原因,也就出来。
下一刻,有人走出来,听脚步声轻轻并且步子整齐一致,也不知道这出来的是一个宫女还是两个宫女,再或者是四个?
“皇后娘娘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别人全是更加的小心谨慎,独宝珠欢喜不禁,可以见到姑母大人。不大会儿功夫,出来的人更多,有落座声,女官唱词:“跪!”
“行礼!”
“起!”说起不过是直起上半身,人还是跪着的。
直到三拜九叩行完,所有的人又出一身大汗,其实这宫室中相当的凉快。
“平身!”有一个娇柔悦耳的嗓音出来,听得人好不舒服。宝珠当时一愣,这句话应该是中宫说的才对,可这嗓音,却十分的像姑母大人。
宝珠只在成亲那天见过姑母大人一面,听她说过简短的几句话。但对她的风姿美貌景仰不止,就把她的嗓音也记住。
实在悦耳好听,容易记住。
此时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出来了,宝珠对自己道,不要奇怪。果然母亲有先见之明,宝珠在宫里会觉得奇怪。但进殿时交待的宫女交待的,应该不是指这一件吧?
存着疑惑,宝珠随着众人谢过起身分列两边。听中宫嗓音笑意盎然:“哪一位是今科的探花夫人?”说过她笑了一声。
没有人觉得奇怪,就是宝珠自己也不奇怪中宫不先问状元夫人——表凶在殿试上出的风头实在不小。
有宫女领导着她,她恭恭敬敬的走出队列,又听到另一个悦耳的女声,也是笑盈盈的:“娘娘问的是那个殿试当天就有名次的?”
宝珠惊愕住!
这个才是淑妃吧?
这个才应该是淑妃娘娘吧?
这个声音……是完全陌生,丝毫没有一点儿姑母的感觉。
再回想中宫的嗓音,而中宫此时正在说话:“淑妃,就是那个探花!我们来仔细地看上一看,都说探花英俊过人,这探花夫人也应该是不错才是。”
“娘娘说的是。”
宝珠五雷轰顶,六雷轰顶,七八九十……全世界的雷在这一刻,全砸到她的小脑袋上。
中宫的嗓音,才是记忆中姑母的嗓音!
而刚才那个,已能证实就是淑妃娘娘!
中宫?是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