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不敢回话,邵氏素来怕事,就更不敢说什么。好在韦氏并没别的无礼之处,只是描述自己攀亲这条路上行不通。
对于邵氏张氏这两个远途进京只为女儿亲事的人来说,已是最大的伤害。、
受韦氏影响,忠勇王府别的媳妇们,包括王妃在内,均暗示大家无成亲可能,邵氏张氏呆坐听着。
此时,她们心底呼唤,老太太,可亲可爱的老太太,你在哪里?
两辆马车,就在她们走入房门之前,悄然行出忠勇王府的后门。小王爷常林带着几个健壮家人,随车而行。
马车行得很快,很快在一处人家停下。有人开门,大家叙旧不多,径直请车内人进去。车内走下来的,两个人都素色衣裳,没有首饰。
一个,是忠勇老王妃。
一个,是安老太太。
她们都换过衣服,青布包头。不是怕有人见到,而是她们是为祭祀而来。
后面小楼上,摆着单独一个灵位,上写爱女倩玉之灵位。
安老太太见到灵位,就止不住的流下泪水。看守灵位的仆妇进来侍候,含泪送上三炷香:“您回来了,以前小姐在时,你们是多么的好啊。”
几乎睡同眠,食同榻。两个少女天真烂漫,一个温柔,一个刚强,一个可亲,一个秀丽,性格上互补的天衣无缝,不是一样的个性,就此很是合契。
“倩玉,我来看你,”安老太太喃喃,把香敬上,再次呜地一声,大哭出了声。她当年哭她丈夫西去,也不过如此。
忠勇老王妃在一旁,也泪湿面颊:“你们当初好了一场,你算有情的,年年有信给我,问我她的坟可曾去修缮,她的坟在城外家庙,实在太远,我为想念她,又念我这妹妹死得怨苦,就把灵位安在这里,没有摆在家庙。呜,我的妹妹……”
常林负手在外面,听里面两位老人哭声泣血般,心头也酸痛上来。
他不是王世子,忠勇老王妃却单疼他,有心腹事,只交给他去作。就是这样,常林也不知道为什么新进京的南安侯府老姑奶奶,对着自己姨祖母哭的这么伤心为什么?
“几十年来,没有一天我不觉得对不住你,”安老太太这个哭法,让人听到还以为是哭她的旧情人。
但灵位上,是位小姐。
看灵位的人就来劝,两位老太太没一会儿哭累了,就坐下哭。安老太太泪水模糊中,出现那明眸皑齿的少女,她温柔可亲,性子最好。
“倩玉,你当我嫂嫂吧?”
“你再胡说,明儿我不理你,”
“那明儿我再同你说,到了明儿还是今天,你再说明儿不理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不理你。”
……
“你不喜欢我哥哥吗?”
“……”
“不回我可就生气了,我对告诉哥哥,说你心里半分没他,”
“哎呀,你真该打。你哥哥呀,他怎么会相中我?”
“我说相得中,哥哥就相得中,我的嫂嫂,得我喜欢才行!不然,我连哥哥也不理,”
“那……有劳你,”
少女羞涩的喜悦,最后表达爱意的扭捏,仿佛还在昨天。
忠勇老王妃打断安老太太的回忆,面上转为痛恨:“我妹妹死得惨,你家那一位还是那么着嚣张,如今宫里没人给她撑腰,她倒还是搅三搅四的,真真可恼!”
“自从父母去世,我都不进那个家。”安老太太语气中,倒没有老王妃那样的恨之入骨,她哭死去的闺友固然凄然,但提起几十年不和的南安侯夫人,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愤怨。
但是,还是恨的。
常林来催:“请祖母和安祖母回去吧,出来有会子,怕有人去见,见不到倒会惊疑。”
两个老太太这才出门上车,同肩坐车上,后面车上是随行丫头。离开这条街,才有心情聊聊彼此近况。
“不走了吗?”老王妃问。
“兄长不让我走,他几番写信要我进京,说兄妹多年离散,盼着晚年能在一起。兄长一生仕途是平顺的,就是居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心疼他,不能再让他为我担心,到他眼睛下面呆吧,让他安安心。”
“我也早让你回来,你丈夫都没了,又没有儿子孙子要守着,落叶要归根,我们都老了,你只是不听。”
“唉,为了三个孙女儿,不得不回啊。”安老太太叹气。
“亲事你怎么打算,我能帮忙的只管开口。”老王妃还不知道最会在她面前讨好的小儿媳韦氏,正对着客人们有言在先。
安老太太失笑:“你们家,我可不敢想。”
老王妃叹气:“要是敢想,我早就在信里就和你定下亲家,岂不是好?”
“儿子媳妇算是孝敬的,可皮里秋黄也难免。我不插手她们的事,她们也管不到我。我冷眼看着,孙子们中成气候的,早就成亲。没成亲的,除了林儿一个是好的,可他的娘眼高心大,岂肯答应?我若强说亲事,以后夫妻不和,我难见你。”
安老太太微笑:“不但是这样,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孙女儿们,可比不上京里的小姐,我岂敢高攀?有劳你想着,兄长也想着,为我的小孙女儿,名唤宝珠的那一个,与袁家做了亲,”
一语未了,老王妃惊讶:“哪个袁家?太子府上的那个袁训?”
“一个外男,又年青得如你孙子的年纪,你不出宅门只养老,怎么倒知道他?”安老太太也吃惊。
老王妃扁扁嘴,面上意思不定:“倒是他?”
“你知道袁家的事?”安老太太忙又请教:“我只知道他的娘,当年我们是认识的。”
“她的娘,我却不认识,”老王妃倒转头来,请教安老太太:“他的娘是什么人?”安老太太过去附耳,低语几句。
忠勇老王妃脸上精彩万分,长长抽口冷气:“原来,是这样的家里出来的。”
“有不对?”安老太太机警起来。
“没有不对,孩子是好孩子,但袁家……这真是凤凰配凡鸡。”
安老太太愕然:“这这,我们亲事可已定下。”
“侯爷作保山,怎么会错。再说两家都原不是京里人,他的外家也早出了京,我知道的,也就是袁家底子薄,但依你这么说,那当娘的倒不一般。”老王妃见自己把安老太太吓住,忙展颜而笑:“别急,那孩子好,王爷去年也相中过他,想把他第四个女儿,庶出的那个配给袁训。”
“后来呢?”这已经是安老太太的孙女婿,安老太太一听也急上来。
“当然不成!因为他的家没有成年的男长辈,又没交情,不好和他的娘直说。王爷就同太子府上,袁训常来往的同事,是个老夫子,同他说了。原以为必成的,不想第二天,太子殿下亲自挡了这事。王爷就想算了,接下来过中秋,他进宫去,中宫娘娘又提到这件事,说不必成。”
安老太太更骇然:“倒不是淑妃娘娘说,是中宫娘娘驳回?”
“你一出京几十年,这点子关系也打听不到?淑妃娘娘是中宫娘娘的同乡,她进宫就是中宫娘娘的提携,淑妃娘娘自然是转呈中宫娘娘,由中宫娘娘说更好。”老王妃稍作一个取笑。
安老太太心头疑云四起,正好老王妃在,就同她商议:“你看,这么着说,我才定下的这个孙女婿,外家是鼎盛的,”
“是,但不在京里。”老王妃也赞成。
“自己家里,又和淑妃娘娘攀得上?”
老太太的这个分析,让老王妃也犹豫了:“听上去倒是这样,不过当初王爷想和他定亲事,让人打听过袁家,听说很一般。”
“真是让人坠到云雾里。”安老太太悻悻然。
忽然,两个人都想到一件事,齐声道:“那他不也是中宫皇后娘娘的同乡?”
淑妃娘娘是中宫皇后的同乡,而袁训又是淑妃的同乡。
老王妃沉吟点头:“这么着想,我倒明白不少。因我们家打听过他,有些事我说得出来。他袁家的底子据说薄,却只是猜测。因这孩子并不奢侈,可以说是很朴素。但他在京里入太子府后的事,我件件知道。太子殿下自有了他,对他信任有加,比兄弟还亲。按说袁训的才能,也当得起。但这么的亲厚,也曾引人嫉妒,最后不了了之。袁训依就是太子府上的红人,还时常往宫中去请安。”
车驶入王府的角门,安老太太摆手:“不必说了,越说我越迷糊。”老王妃笑起来:“反正我恭喜你,这亲事不错。我们家那不出气的姑娘,因亲事不成,还哭过几回。全家都装不知道,真是丢人。”
安老太太皱眉:“那这不出气的姑娘,不会正在招待我的孙女儿吧?”
老王妃也骇然:“你来以前,我又不知道你们定下亲事,这招待人的,可不是就有她?”两个老太太对着无奈,这真是!
贵族小姐们间的争风与吃醋,她们当年也是经过的。什么力度,多大波澜,都自有数。
……
宝珠此时面对的,是一片荷田。面对荷花微笑,宝珠心想,果然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王府的姑娘们招待上是客气殷勤的,可她们任意说的话题,就是绣花和游玩,掌珠三姐妹也有格格不入之感。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姑娘,她又坐得离宝珠近,带宝珠出来走动。
应该感谢这位姑娘,她也行四,也是四姑娘。
“四姑娘,多谢你才是,”在水边心旷神怡的宝珠,快乐地扭头去道谢。这一转过头,宝珠大大的一惊。
常四姑娘在水边儿上,但她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而她的面上,却有着不能再遮掩的憎恨。
对着我?
宝珠片刻后,才明白这憎恨的确是对自己。不对自己,这附近可再没有别人。
正因为没有别人,宝珠告诉自己镇定。
先看自己脚下,因贪看荷花,走到水面的曲栏上来。而常四姑娘,她这指给自己曲栏的人,却还有岸上。
水上曲栏,一般只有一条进出的路。
宝珠先不去想四姑娘为什么憎恨自己,而是先看她的身材。
她袅娜轻盈,纤弱的似风能吹起。宝珠就微微地笑了,如果她起坏心的话,那掉水里的人估计是她。
宝珠虽身量儿不高,也匀称,却不是那见风倒的薄美人儿。
远处,水天共一色,荷花近身前。低头看水,因淘得干净,可见并不深。就真的是自己掉下去,危险性也不高,而且此时的极远处,有人在走动,还是可以呼救的。
把一切危险性都排除,宝珠定下心来,细细的打量那让自己发现憎恨而不能修改,索性就憎恨了的人。
“四姑娘,你不舒服?”宝珠聪明的用这句话开了头。天知道四姑娘你脸上的表情,好似见到万年毛毛虫,什么样的不舒服,能激出这种表情。
只能是你恨我。
可大家头一回见面,你恨我什么?
常四姑娘阴霾满面,一言不发。
“为他?”宝珠的下一句,让常四姑娘魂飞魄散,颤巍巍脱口:“谁?”她的表情又懊恼又后悔,有后怕又焦虑,见宝珠笑而不答,人在水上,一副凌波仙子模样,本来宝珠就生得好,又年青肌肤泛起光泽。此时背光而立,笑许许而意许许,让人头心遭到一撞后,才幡然悔悟,她竟这般的美貌。
常四姑娘嫉妒心一发而不可收拾,尖声问:“你说什么我不懂!”
她迎光而立,和宝珠相对而站。宝珠又正在关注她,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中,就是她先发难,也得把这件事好好处理。
争强比狠,虽不是宝珠的个性。但狭路相逢的时候,唯有勇者当道!
这个勇,不见得把别人讽刺一通,不见得比口舌上的厉害,而是把此时的事情能解决。
宝珠就敏锐的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或疯或狂或乱或惶的心情。
宝珠又内心暗惊。
她已猜出,这个与自己以前没见过的四姑娘,能有满腔憎恨,是为了袁训!
珠玉宝华,宝剑霞飞,就是藏在深巷子里,也熠熠耀眼。
袁训在京里另有人相中,宝珠早就想到过。让宝珠对亲事一层一层加疑惑的,也正是袁训的本人并不弱,为什么要跑到小城里去寻亲事?
无人能给宝珠答案,宝珠能做的,就是每晚去问那玉蝉。
也许她的疑问打动上天,老天就给她送来一个当事人,但这个当事人看似很好问话,却有近崩溃的可能。
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固然不好,但宝珠是想到别处去,她暗颦眉尖,他和她,难道有什么?
好吧,先解她的疯,再就问个明白。
宝珠含笑,和水边绽放的白白嫩嫩荷花快一个模样,她稍有歉意:“四姑娘还瞒我?我说的,就是他呀。”
她的歉意,更让常四姑娘恼火,常四姑娘踏上一步,有几分气汹汹。她满心里嫉妒,从见到宝珠就有压抑不住的怒气。至于老王妃都是今天才知道宝珠和袁家定亲,而四姑娘是怎么早知道的,这要问她自己。
她看宝珠,就越看越不服气。
美人儿,大多不相上下。但身份上,常四姑娘想自己总占的多。她把宝珠从眉毛到眼睛,从肌肤到手指尖,都一一的和自己比过,还是不服气。就忽然有了想法,难道她仪态过于自己的袅娜?
就把宝珠诓出来,指给她曲栏让她走,而自己在水边观看她的步姿,还是一个大大的不服气。
她不服气,就对宝珠脸上那种我知道你的心事,见谅你不说我只能说的歉意火冒三丈,冷笑的面庞都近扭曲:“他,他,哈他!”
这哈,当然是冷笑连连。
宝珠见她果然是疯狂上来,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们有过什么?”
“哧!”
这一声无影又无踪,但宝珠和常四姑娘都听到。这一声出现在常四姑娘心里,是她的怒气让戳破的声音。
常四姑娘浑身颤抖,对方宛若正妻在责问,而自己,却全然占不到道理。她泪水双流,嘶声道:“有,又怎么样!”
说过后,自己先大惊。再不好也是王府里的清白姑娘,怎么为斗气而这样的回话?她后悔不迭,却又不愿意说收回服软的话。要让她对一个外地姑娘服软,常四姑娘坚决不肯。
宝珠却没有抓住这话,把她污蔑一通。而是轻轻的笑着:“是吗?那就抱歉的很了,我呀,回去拿大耳括子打他。”
“你……敢!”常四姑娘又惊又恼。
宝珠耸耸肩头,眸子里却依然注视着她,并不认松。她再故作轻松的笑:“怎么不敢?他敢背着我做下丢人的事,我就敢打他!”
常四姑娘眸子紧绷:“此话当真?”
宝珠硬着头皮:“当真!”想想袁表兄比自己个子高,得搬个椅子踩上去才顺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