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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清:
我们还算幸运,顺利渡过潮河。当行进到密云顺义一带时,终于在村子里能见到百姓了。有时想想,这乱世人间的烟火,才是最让人感到温暖和踏实的。我无暇再想念你。只感到对你脚步的追随,已被这凄凉悲壮的“西撤”羁绊了步伐。我只想和我的士兵们逃出去,逃出这危机四伏的山野,跨过平绥铁路,遁入“平西”更为雄浑的山脉。我已有些累了,就让我和我的士兵们,在这叫做“天堂凹”的山村里,暂时休整一下吧。
我身上还有仅剩的三元钱,去村中小铺买了块肥皂,连同我的那匹马,去村外的小河洗了个冷水澡。我牵了我的马,一路悠闲地在村子里走。路过老乡家,买了两只鸡,两斤秋白梨。回来的时候,让小李把鸡杀掉,他小小年纪,做这些倒得心应手。我又把志远兄喊来。他心情不佳,我想犒劳犒劳他。现在,鸡在灶火上炖着,小李跟我抱怨说,我买的是两只抱窝的老母鸡,炖到天亮,能炖熟就不错了。那我们就等着吧!志远兄就着秋白梨,已将酒喝尽,此刻他就在我的身边睡着。小李照看灶上的炉火,也抱头睡去了……我在这难得的静夜里给你写信。那么样地思念起你了。不知你是否有信寄来,我想这个时候,茂群大兄已到了平西,如有信来的话,天津方面会托人将信转交给他吗?
我听到了鸡汤浓浓的香味,外面似曾还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下起了雨。秋雨淅沥,隐隐有枪声从村外传来。马天目从遐思中惊醒,急忙收起纸笔。不待招呼,士兵跑步进来的声响已惊醒了刘志远,一行人急忙整装,冒雨转移。
不知是洗冷水澡的缘故,还是挨了一整夜雨淋,马天目忽然感到身体极度困乏。黎明时分他骑在马上,疲惫睡去。头上罩着那件深绿色雨衣。雨水淋湿马鬃,从雨衣上汇集起来的雨水顺裤管浇下,全都积存在鞋壳里,将裸露的脚踝泡得发白肿胀。他在持续的行军中做着连续的梦。梦到漫天大雾,一直到从马上跌落下来,都弄不清在梦中寻找着什么。他最先感到了被噩梦压抑的痛苦,睁开眼,平躺在泥泞中,见雨水从暗黑天际纷纷扬兜头浇下。直到小李惊呼一声,扶他坐起,这才知道是在行军途中。
身前身后,全是困顿行走的士兵。他们排成一线,挤挤挨挨,很多人闭着眼睛,在睡梦中机械地迈着步子。被雨淋湿的马背抹了油般湿滑,他爬了几次,都从马上滚落。小李抱着他,触到他烧烫的额头,不由叫出声来:政委,你病了!他再不敢上马,只能跟在马后,手抻马尾,借助老马的脚力,慢慢向前行进,却又一次在赶路中睡着了。
直到天光放亮,他的身上才聚起一些力气。此刻一位年长的士兵站在路旁,冲他招手。马天目走过去。士兵说,首长,你这匹马不骑,牵着也是牵着,能不能载上这孩子一程?马天目低头一看,见路旁坐着一位和小李年纪相仿的战士,脸色苍白,正在昏睡。怎么了?马天目问。年长的士兵眼里噙泪,说,孩子患了伤寒,我不能丢下他不管啊!马天目俯身,怜惜地摸了摸士兵稚嫩的脸,低声说,把他扶到马上吧。只是没有鞍鞯,你要照顾好他,别让他从马上摔下来。士兵忙不迭地去抱坐在路边的战士,嘴里说,首长,你是我的大恩人,等我缓过劲来,马会还给你,我背他行军就行了。他将病中的战士拖上马背,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将他扶正。马天目喊来小李,让他帮忙。不想小李却帮了倒忙,他将那虚弱的士兵从马背上拉下来,说,这是政委的马,政委还在发烧,你怎么有脸骑政委的马!
马天目劝阻不住。只能看三人在一起纠缠。这时刘志远从队伍后面赶上,喝止了小李,问明原因。牵过自己骑的那匹白马。
病中的士兵醒来。怎么也不肯坐。对那年长的士兵喊,爹,这是刘司令的马,我怎么能骑司令的马。
他的父亲抱着他,将脸贴着他的额头,说,你不肯坐,爹又背不动你,我们爷俩不能眼睁睁死在这儿啊!
刘志远吆喝着自己的卫兵将病人扶上马背。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说,你病了,就应该骑马。现在我不是你的司令。我认识你,按庄户辈分,我该叫你叔。我的小叔叔,你就安分在马上坐着吧。等你养好病,去给我杀敌打鬼子,我再做你的司令。
午后,秋雨虽停驻,但气温依旧异常湿冷。前方负责侦查的士兵传回消息,横亘在眼前的平绥铁路看似平静,只有一两辆装甲车来回巡逻,不知敌人是否设下了埋伏。队伍集结之后,原地待命,只等天黑突围。隐蔽的坑凹里,生起一簇簇篝火,光裸脊背的士兵们围火取暖,烘烤衣服。刘志远找到马天目,对他说,马政委,等天一黑,你身体不好,带先头部队先摸过铁路去,由我断后。如果敌人真有埋伏,我再组织兵力阻击掩护你们……这次仗真要打起来,可就谁也顾不了谁了,你只管向前,跨过铁路,找到四纵队。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冀东抗联第一大队,你可要给我好好经管下去啊。说完这些话,又拍了一下身旁的小李,说,小子,你要把政委照顾好。若有个什么闪失,看我不拿你是问。
他说得伤感而决绝,犹如遗言一般。马天目想驳斥他两句,却见刘志远已走远。他斜靠在一块石头上,冲他的背影喊:你要保重!
随着夜幕降临,寂静笼罩了荒野。马天目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将胸口贴在雨后冰冷的土地上,通过地皮的传递,仿佛听到几千颗心脏一齐“砰砰”跳动的声音。周围都是匍匐的战士。从身后山口吹来的北风消解了他们急促的呼吸声。这么静。静的有些怪异。那匹瘦弱战马似乎也懂得这寂静的压抑,伫立中不发出一声鼻息。从身处的低洼地带看去,那条隐在夜色中的铁路线,犹如一匹沉睡的怪兽。
时间接近夜里十点。虽无明月,但璀璨星系却将上方的关隘勾勒出一线青白光亮,能依稀看见士兵跃动的身影,无比矫健。先是一个,数个,接着变数不清。无数人越上横亘在前方的铁路线,消失在对面广袤的夜色中。他起身俯冲时头有些晕眩,但随着呼吸的急促,沸腾血液已让他适应了奔跑的节奏。周围士兵的脚步声杂沓,无数身影从他的身边跃过,相互磕碰,发出坚硬声响。他们奋不顾身向对面投奔,决绝的动作就像纵身汪洋的鱼儿。他被高出地面的铁轨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跑。只觉得嘴角辛辣,疼的舒服。在这将近两个月时间的突围转移中,方知自己已成一匹困兽,被囚禁在逼仄山林。这坚硬钢轨犹如一根针刺,让他意识苏醒——跑吧,冲出去!前面是更广阔的世界。
枪声是瞬间响起来的。那么爆裂的枪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射中跑在身前的一位战士。他奔跑的动作瞬间停驻,直直栽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叹息声。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蹲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寂静瞬间被打破,却原来这爆豆子般的枪声前面,寂静竟是如此脆弱,如此深不可测。他清醒地意识到:先前的凤平浪静,原来都是一种假象,敌人显然设了埋伏。他们故意放过先头队伍,只待整个部队全体出动,这才拉开了歼灭的序幕。
回头看,见朝这边射过来的火力,只是很小的一股。而封锁住铁路线对面的火力,却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红色密密的网。信号弹随即升起,红色绿色的信号弹,将夜幕映照得无比绚烂。诡异的光影明明灭灭,让他看清无数身体,以无比惨烈的姿势倒地,一个叠压着一个,迅速在路肩上垒起一道尸墙。铁路下方,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河上一座木桥被火力压制。一匹白马在桥中央挣扎,它显然并未中弹,只是一只马蹄卡在桥面的缝隙里。庞大身躯堵塞了狭窄的通道,有无数士兵纷纷落水。在被信号弹映亮的视线范围内,不宽的河面上有无数人在泅渡。爆炸掀起的水柱腾空数米,又急雨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