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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洛阳南门城外,五里左右的地方,有一片竹林,这里远离官道大约三里多的路,林中隐约可见有一处土地庙,从外表看起来,就跟乡间最普通的祠堂社庙没有什么区别,是以也少有行人在这里。
可是通向这处土地庙的一条小黄土岔路上,却临时摆起了几个凉棚,十余个孔武有力,一身黑衣装束,青巾包头的壮汉,正坐在这处凉棚里喝着酸奶,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而来往的客商们看到这架势,也无不加快了步伐,从这些人面前匆匆而过,哪还敢向着土地庙的方向看上半眼?
远处的官道上一阵尘土扬起,似乎是十余骑驰向了这里,这些黑衣人全都站起了身,手也不自觉地握向了摆在桌上的刀剑,紧张地注视起了奔向这里的马队。
一片烟尘之中,几匹骏马缓缓地走出,为首的一匹通体黑色,神骏异常,比起普通的战马足足高出了大半个马头,这些黑衣壮士们多是从军多年,身经百战的战士,自然识得清马的好坏,一看这匹高大神骏的黑马,齐齐地喝了声彩:“好马。”
而马上的骑士,却是一身缟素,白布缠头,麻衣裹身,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身长八尺有余,浓眉大眼,脸上棱角分明,身上的肌肉块子绷得麻布孝服下的劲装几乎都托不住,端地是条铁塔般的好汉,可不正是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楚国公世子杨玄感?
杨玄感那双原来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大眼神已经变得一片血红,可以想象到父亲的死讯传来之后,他哭成了什么样,原来一直神采奕奕的他,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无原来的年少轻狂。
与杨玄感并辔而行的,却是一男一女。李密骑了一匹通体黄毛,在马头上有一撮拳头大小的卷毛的黄骠马,毛色柔顺,体格比起黑云也是旗鼓相当。一看也是神骏非常。这马名叫毛球,因其马面上一的撮卷毛而得名,也是作为柱国家族当主的李密万金求得的神驹。
今天的李密,虽未披麻带孝,但也是一身黑衣装束。白巾幞头,白色腰带,黑黑的瘦脸上,透着一股沉重的表情。
李秀宁则还是骑着那匹雪花狮子骢,一身纯白毛色,配合着她一身如雪的白裳,映出那绝美的容颜,今天的李秀宁,全男装打扮,但未施粉黛。眉目如画,望着杨玄感的那双如水眸子中,大半是情意,小半是同情与愧疚。
三人的身后,雄阔海,柴绍等人领着十余个剽悍的护卫,个个身穿黑白两色衣服,透着一股子肃穆与庄重。
张金称从酸奶摊子上站了起来,冲着杨玄感一拱手:“杨世子,我家主人如约在那里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特命小的在这里接应。主人说了,还请杨世子节哀顺便。”其他的黑衣护卫们全部起身行礼道:“杨世子节哀顺便!”
杨玄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张管事,我们又见面了,感谢你家主人对先父的哀思。时间紧迫,我这就过去,我的兄弟们,还请各位多加照拂。”
张金称点了点头:“您就放心吧。”他说着开始招呼起李秀宁等人,杨玄感和李密二人下了马,结伴向着土地庙那里走去。李秀宁想要跟过去,张金称却一把拦住:“李小姐,我家主人特意吩咐,今天只与杨世子叙旧。”
李秀宁的秀眉一扬,想要发作,杨玄感回头说道:“阿宁,请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大家,我去去就来。”
李秀宁咬了咬嘴唇,收回了本想迈出的步子,退了回来。
杨玄感转回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李密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声道:“大哥,这样是不是有些太伤了人家李姑娘?”
杨玄感的眼中寒芒一闪:“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王世充只怕也不想有不熟悉的人在场,密弟,这回帮哥哥多把把关。就算是为了报仇,也不能让得太多。”
李密叹了口气:“大哥,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王世充并非良善之辈,其人野心勃勃,又不是我们的世家子弟,你真的要放下身段,跟他彻底联手吗?”
杨玄感突然站住了脚,咬牙切齿地说道:“良善之辈能帮你哥哥报仇吗?密弟,如果在世家之中我们能找得到同道,还会来这里跟王世充正式联手吗?”
李密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在远处的李秀宁:“其实,其实大哥,我还是那句话,你只要肯隐忍,等待时机,象唐国公这样的大世家,早晚会站在你这一边,为你复仇的。”
杨玄感转头看向了李密,表情变得阴森可怕,两眼瞪得象个铜铃,让李密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早晚?有多早,有多晚?十年?二十年?等到你我白发苍苍,等到杨广这个昏君正常死亡?”
李密长叹一声,苦笑道:“大哥,这条路也许是条不归路,不过无论如何,小弟一定会陪你走到最后的。”他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土地庙那里走去。
杨玄感心中一热,上前急行两步,追上了李密:“密弟,刚才为兄一时激动,你别放在心上,你说得对,复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应该把你牵连进来,这条路,我杨玄感没有资格让你一直跟着的。”
李密笑着摆了摆手:“大哥,你我结拜的时候就立过誓,要同生共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楚国公也就象我的父亲一下,他给昏君害死,我李密也给昏君罢了官,即使没这档子事,我迟早也会反抗昏君的,小弟只是不太愿意跟王世充这样的野心家合作罢了,他跟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能力又太强,只怕以后很难控制,即使是乱世中,也会是你我未来的劲敌。”
杨玄感自信地摇了摇头:“等先灭了昏君,为家父报仇后再说吧。”
二人四目相对,心意相通。互相携手昂首走向了不远处的山神庙。
魏征一袭白衣,黑布幞头,站在庙门口,看到二人后。长长地一个揖及腰:“二位远来辛苦,我家主公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还请二位随我入内。”
杨玄感和李密纷纷还礼,杨玄感以前和王世充几次相会,都没见过魏征。有些面生,但看到此人虽然其貌不扬,但气度不凡,疑道:“这位先生是?”
李密微微一笑:“大哥,这位是河北名士魏征魏先生,字玄成,那可是大大的有本事啊,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兵书战策。无所不通,本来我游历河北的时候想跟魏先生结交的,想不到给王行满抢了个先,可惜啊,可惜。”
魏征不卑不亢地回道:“蒲山郡公太抬举在下了,魏某不过是个游方道人,靠着给人看相算命混口饭吃,蒙主公不弃,看中了魏某一些珠算的本事,这才在商团内赏了口饭吃。做了个账房先生,主公那里才能比魏某高的,那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啊。”
李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杨玄感也不说话,径直走入了庙中。
一片檀香缭绕,烟雾氲氤之间,杨玄感惊奇地发现这个土地庙里居然没有任何神像,而是改而摆放了一块牌位。上面分明写着“楚国公杨素之灵位”这几个大字,王世充则一身披麻戴孝的打扮,身着齐衰丧服,正跪在一个蒲团上呢。
杨玄感的嘴角勾了勾,厉声道:“王世充,你这是搞什么名堂,那是我爹,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在这里做孝子?”
王世充抬起了头,眼中绿芒一闪:“杨世子,在下起自寒微,承蒙令尊一路提携,方有今日,恩情如同再造,世充以后辈子侄礼来为楚国公设一灵堂,遥祭楚国公,不为过吧。难道你以为你回了东都后,在自己的家里可以这样面对父亲的灵位,放声痛哭吗?”
杨玄感听得连连点头,再一转眼看到那块灵牌,想到这三十年来杨素对自己严厉之余的那份深深的慈爱,不仅悲从心中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在地上以头撞地,把这铺了青砖的地面都撞出几个洞来,而额角处也是鲜血淋漓,情真意切,搞得王世充都有些鼻子酸酸的,真的想跟他一起大哭了。
久久,杨玄感才停止了哭泣,他擦干净了眼泪,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王世充郑重地行了个礼:“王世充,不管你我以前如何,以后如何,今天冲着你给我杨玄感提供了一个可以让我放声一哭的地方,我杨玄感这辈子都会感激你的恩情。”
王世充摆了摆手:“盟友之间,就不用说这么多了,其实我也是想有个地方能好好拜祭一下楚国公,回了东都后,我也不可能去你家大哭的。”
杨玄感点了点头,王世充一指一边的几个蒲团:“小庙条件简陋,没办法太计较了,劳烦二位就跟我在这里席地而座,商量一下未来的局势吧,只怕你我这样入了东都之后,想再见面,也不容易了。”
杨玄感和李密对视一眼,分别在两个蒲团上坐下,王世充自己坐上了一个蒲团,而魏征则拢着手,侍立一边,神情不卑不亢。